雍宁

奋斗者的时代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钟为谁鸣 第六章(10)

——他们躲过了枪林弹雨,却还是被战争毁掉了

王天风缓缓地从沙发里起身朝着崔中石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
崔中石见到满身血迹的王天风并未表现出一丝惊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坐进沙发里,面上始终保持着一丝中规中矩的笑意,“很抱歉,黄老板,本不该这个时候来,可行长催的急。明先生应该已经和您讲过了。”崔中石一脸歉意推敲着措辞,思量着该如何对这位刚从一场劫难中死里逃生的男人解释自己此行牵扯的利害关系。“有十箱中国银行的黄金存放在中央银行的保险库,希望黄老板能帮忙运走。”
中央银行的人来运中国银行的黄金。王天风觉得蹊跷,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中石看出他的疑虑,解释说,“中国银行尽管已经改组,但毕竟是大清银行传承而来,北洋XI势力盘根错节。”
崔中石倒也坦诚。即使改组,日本人这么多年培植的亲RI势力在银行里也必定死而不僵,要黄金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用银行外的人是个办法,但依旧是很冒风险的事。尽管王天风觉得这里面还是有些说不通,但一想是明楼促成此事,他便没有再仔细思量。
“后天一早谢培东襄理会来监督此事。”崔中石交给王天风一个信封。谢培东的照片被附在一封信的最上面。
王天风抽出照片看了一眼又塞回信封里递回给崔中石。
“用不着谢襄理了,你就可以监督。” 
崔中石疑惑。
“临时改变计划,就是消息走漏了也可以打敌人个措手不及。”王天风打算借着午夜转运波波夫那批军火来掩护运送黄金,一明一暗,即便军火有失,但毕竟政府的巨额黄金更重要。
“可是人手。”
“崔襄理不用担心,人手都是现成的,绝对可靠。”
“那谢襄理怎么办?”
王天风嘴角微扬,“让他按原计划,担任佯攻。”
崔中石不得不佩服王天风因事决断、果决行事的能力。这种时候还能条理清晰的处理问题,难怪梁部长和明楼都推荐由他做这件事。
王天风拿起电话讲了几句。
郭骑云面带歉疚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显然,他也依然沉浸在昨晚的袭ji事件里。
“这是崔襄理,”王天风抬眼看了看有些魂不守舍的郭骑云,继续说道,“他会交代你具体的事。你找些绝对可靠的人帮崔襄理把货重新装箱。今晚要在另一批货之前先运进货场。”
郭骑云明白王天风指的是白俄人的军火。
“既然事已谈妥,我先到楼下等候。” 崔中石知趣的站起身,主动双手握了握王天风的手,“拜托了,黄老板。”
王天风望着崔中石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收回目光看向郭骑云:这些货比那批军火更重要,要仔细点,另外不能让王蒲忱知道。必须要你和冯连长找最可靠的人。明白吗?”
“明白。”郭骑云重重地点着头,迟疑着,“老师,昨晚,”
王天风猜到郭骑云想说什么,黑着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干你的事,别胡思乱想。”
郭骑云见老师面露怒意,不敢再多说,急忙出了办公室与崔中石会合去了。
此时的王天风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前的崔中石和之后的谢培东是贡阐挡人,他更不会想到,他保护的这批黄金,在抗战胜利后,几经辗转成为了新中国的经济柱石,而决定要他来转运黄金的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袁浩(梁克飞)。
办公室里再次归于平静,他也从最初的遇袭的震惊中逐渐清醒过来,纷纭的念头开始冲破独处的寂静一一在头脑里闪过。妞妞凄楚痛苦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穿了他长久以来故作坚强的心。原本该死的人是他,妞妞为自己挡了子弹。每一次这样想,令他窒息的压抑和悲怆便折磨他一次。他走进盥洗室,捧起一抔冰冷的清水扑在脸上,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恍惚间,年轻的他身着北伐时的灰色军服出现在身旁,再看时,那个熟悉的军人已经不在,妞妞穿着血 染的白色公主裙站在几步外。他呼唤着她的名字,转身伸出手时,楚楚可怜的小脸蛋却变成了大烟鬼扭曲的面孔,鬼厉的笑容阴涔涔的,脚上的冻疮流着脓水,“杀 人凶手!凶手!”尖厉地狞笑声回荡在盥洗室里。
王天风顿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脑中一阵轰响。他将头埋进双臂间,双手撕扯着头发,可声音却愈来愈响愈来愈尖,像一个幽灵占据了他的大脑。
“杀人犯!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妞妞再次出现,大喊着奔到他身旁,可声音和语气分明是大烟鬼的。她仰面怒视着王天风,用力抱住他的腿。他觉得那力道大的惊人,小腿彻骨地疼痛感是那样真实。
“这不是她。”他紧闭双眼拼命摇头,再睁开时,双手上的鲜血泉涌般顺着手臂淌下来,地板、墙壁都浸在血泊里,惊恐让那双空洞的瞳孔陡然放大了。 妞妞站在血泊里怨怒地瞪着他,大烟鬼、鲁道夫、吸血鬼伊凡并排站在她身后,发出幸灾乐祸的狞笑。
他 感到心跳气紧,疯狂地用力搓洗双手,可手怎么也洗不净,清澈的水流瞬间变成了血染的殷红色。腥红的血水从龙头里喷薄而出灌满洗手池,汩汩溢向地板。浓烈的 血腥气在鼻腔和喉咙里膨胀着,被内疚与悔恨消耗得心力交瘁,他栽倒在血泊里,完全坠入恐怖的幻像,视野渐渐暗淡模糊,天光骤然从白昼变成了暗夜。一丝冰冷 的安详在他的身体里蔓延着。
 
龙头里偶尔滴下的水珠在水池里溅起微弱的滴答声。外间办公室的古董座钟敲响了九下。
王天风突然睁开 双眼,听着水滴声在脑子里越来越响,直勾勾望着天花板,而后机械的坐起身,勉强走近浴缸,打开缸边的龙头,热水哗哗流进浴缸里,热气弥散在周围,脱去染满 鲜血的衣裳,躺进温暖的浴缸,他僵冷的身躯再次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流动。再次站回到镜子前,王天风已换上一身剪裁精致、面料考究的西服套装,正拿起一只钻石 袖扣扣紧袖口。此时此刻,他已将所有情感埋葬在心底,将自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驱壳。他又变回了那个俊雅倜傥的黄仁宇。
外间办公室沙发上,妞妞开心的玩耍着,发出阵阵笑声。王天风听着,会心的朝着镜子里的黄仁宇微笑着。
走廊里传来急切不安的脚步声。
“老板。”郭骑云站在王天风面前嘴上只说了两个字,但眼神却在说:“老师,您还好吧?”
“白露有没有受伤?”
他终于问到白露了。郭骑云这样想着,自从出事到现在他对她只字不提,自己这个副官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很好,就是担心您。”
听到这些,王天风的心颤了一下。
“另外,曾督察长亲自去您家了,在等您。”
正如郭骑云所说,在法租界发生如此袭击案,曾子华亲自负责调查,众多包打听一时间忙碌起来,各种线索不久将纷至沓来。
王天风的黑色轿车停在前庭时,工人们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拾报废的家具和破碎的门窗。曾子华站在门廊前与他握了握手。
金门的轿车也在此时进了院子。刘军下了车直奔门廊前的两人走来。他朝着曾子华和王天风一一躬身,再转向王天风,“黄老板,金爷担心您,要我来看看。”
曾子华见状,借着听取手下汇报离开了。
王天风与刘军上到二楼房间。

“黄老板,这次的事件很有可能是日本人干的。”
“安倍见过金云林了。”
“没错。上次林老板带着白嘉笙去如玉书寓就是金云林授意的。最近金云林私下和安倍见了几次面。前天上午还有个陌生人也单独来找过他。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人。随后,金云林便进了一批日本人的货。您觉得这次袭击会是金云林干的吗?”
王天风不是没这样怀疑过,但这个时候对他下手,又不太像金云林的作风。原本他怀疑过吸血鬼伊凡有漏网的同党,既然日本人也搅了进来,现在看来,有没有可能是日本人在挑拨自己和金云林的关系,试图各个击破。
“黄老板,这事,我有责任。”刘军自责地说,“我该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那个陌生人人来了,我就该立刻通知您的,我本想,哎。”刘军追悔莫及地叹着气。
“这不怪你,要怪,也该怪我。”
郭骑云来汇报黄金的事,在门外敲了敲门。
刘军告辞出来,郭骑云快步进了屋,两人在门口点头致意。
“老师,都办妥了。”王天风点了点头。
 
曾 子华听着手下的报告,脑子里却想着之前协助日本人抓捕的一个女共党。他原本就同情甚至有那么点佩服那些抛家舍业的共产党,再加之自己不愿得罪任何一方。本 着这样的念头,那天他提前到楼上,本想放跑女共党,可日本人来的太快,他刚刚说服她把一张存折交给他,日本人就冲进来抓走了她。这么多天,他一直在盘算如 何将存折尽快还给共产党,可根本没人来找他,本想谁都不得罪少惹麻烦,没成想却捧上个烫手山芋,平添了更大的麻烦。
 
明楼从恒丰里出来便驱车到王天风家附近,他看着王天风的车进了院子,远远的见到他与曾子华在门厅前交谈。至少从外表看,王天风没事,他才放心的赶回到酒店。
“大哥,你又去找他了。”阿诚满眼担忧,语气里多了几分埋怨。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不能让他出事。”
“你见到他了?”
明楼摇摇头,“我远远的见他和法租界的督察长站在院子里,看上去还正常,但愿他能挺过去。赵茹萍被捕那天的情况查的怎样了。”
“那天是法租界的人先到的。”
明楼思忖着,看日本人的反应,并不知道存折的事,而那间公寓里确实没有存折,“会不会,存折被中央捕房的人拿着。”明楼大胆地推测。
阿诚被这个推测点醒了,踱到明楼跟前,“那天是曾子华带人去的。那个包打听喝醉之后一直在说,是曾子华一个人上去的,刚返回到门口,日本人就冲上了楼。”
“这个人怎么样?”明楼在评估这个推测的可能性以及直接与曾子华接触的危险性
阿诚从明楼的眼神里读出他的心思,担心他此刻因着王天风的事思虑不周,“还是应该要周乙先去确定。”
“让周乙在安倍眼皮底下接头,一样危险。如果真的是曾子华,私下解决不是更好。”
“就算真在曾子华手上,你我都不能亲自去找他。这事要那个人去做,他与曾子华有交情,这你也知道。”阿诚此刻都不愿意提王天风的名字。
思量再三,明楼觉得阿诚说的有道理,“通知周乙暂停与赵茹萍接头,让他通过杨立仁去找王天风确定存折的事。”
“杉原今晚要见你。”阿诚拿出一张纸条,面露难色。
明楼敏锐地察觉到,“还有什么事?”
“家里要白露回南京。”
明楼愠怒地看着阿诚,抢过纸条,“你还是汇报了。”
“这事不能瞒着家里,白露现在根本不听话,他已经被感情冲昏了头脑。这对所有人都是威胁。你不能为了他一味纵容白露。”
延安对白露有了新的安排。
明楼叹了口气,点燃了纸条,看着它在烟灰缸里燃尽,“通知白露吧。”
 
安倍正判在办公室里踱着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好在黄仁宇没事,这多少让他获得些许安慰。可赵茹萍的女儿却死了,手上突然少了威胁女共党的砝码,审讯的难度无形中加大了。安倍心里清楚,自己多半是无法从这些共产党嘴里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的,最后不过是又多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只是原本打算利用她的孩子借机观察黄仁宇的,或许还能引来几个共产党。现在看来这条线是断了。“这全都是那个该死的山崎的错!”安倍心里恨恨地咒骂着,对山崎建二的怨怒如熊熊烈火燃烧在他心里。
 
周乙看着要自己暂停接触赵茹萍的纸条在烟灰缸里燃着火焰。楼下传来汽车声。
安倍差人来接周乙,他要见他。
周乙走进安倍办公室时察觉到他脸上的怒色。
“赵茹萍的孩子死了。”安倍努力保持在下属面前的沉稳风度。
周乙顿时心中一沉,他不敢想象一位年轻母亲得知这噩耗时内心将承受怎样的悲痛。一群身经百战的男人竟然让年轻柔弱的女子独自承担所有,却连她年幼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他不知该怎样在审讯中面对这位年轻的同志,负疚与对敌人的仇恨交织成一张大网纠结缠绕,折磨着他。
“你拿这些照片跟她摊牌。”安倍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照片。照片上王天风在花园里抱着妞妞,背对着镜头露出半张脸,妞妞正对着镜头灿烂的微笑着。
“审讯中,我们始终不把孩子带来,会被他识破的。”
“识破了就按一贯的步骤,”安倍漫不经心的说,“到时从新京来了一些新药剂,可以在这女人身上试一试。”
周乙听到这个阴毒的计划,努力克制冲过去掐死安倍的冲动。
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几声惨叫格外刺耳。
安倍朝周乙使了个眼色,周乙踱到门口,开门看时,王天风一个箭步进了门,安倍的两个手下托着胳膊倒在走廊的地板上痛苦地“哎呦”着。
另两个手下冲到门口,安倍朝他们和周乙一挥手。
周乙能感觉到安倍在看着自己。他本想对王天风避而不看,可这反倒不自然,生性多疑的安倍一定会看出异常,于是他瞟了眼王天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黄老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安倍用日语说道。他将目光从周乙身上收回,一副高高在上神态盯着王天风。
“想从我这里分一杯羹就老老实实守我的规矩。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你们就是再经营一万年也没用。”王天风盯着安倍的双眼,狠厉地眼神像一把利剑刺向他。 
安倍很清楚,事已至此,以此人的性格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自己正可以借着黄仁宇的手,除掉山崎这个碍事的竞争者。想到这里,本来被山崎搅得怒火中烧,此刻反倒释然了些,“黄老板如果是为昨晚的事来兴师问罪,你找错人了。”
王天风冷冷地笑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在上海,与我方便,与你方便。”
安倍对上王天风杀机凛凛的眼神,嘴角露出不屑的微笑。他根本懒得计较王天风嚣张的态度,满心在盘算如何借他的手除掉山崎。
 
杨立仁伫立在寒风里,竖起黑色呢大衣的衣领,斜低着头点燃一支香烟,烟雾随风飘散在他身后。借着压低的帽檐,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走进了天通庵附近的一间旅馆。周乙正在那里等待他。
 
离开安倍的办公室,王天风去了码头,看到郭骑云一切安排停当,驱车回了家。天渐渐暗了,王天风看了看手表,提起公文包欲走出客厅,白露满面愁云跟在他身后,“自从你回来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到底怎了?”
王天风沉默地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
白露拿过大衣,替他撑好,“你倒是说话啊。”
王天风并未像往常那样顺势将手臂伸进衣袖,而是接过她手里的大衣搭在手臂上,“你今晚就离开这儿。可以先去叶医生那里。”
“我不走。”白露扑进王天风怀里。
王天风面无表情,推开白露,全然没有从前的温柔体贴,“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白露怔在原地,“我知道你因为妞妞的事,”
“年轻人,别太天真。你我之间不过逢场作戏,现在你这台戏我唱腻了。” 王天风冷冷地打断白露,话音未落,已决绝地转身离去。
委屈的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往日的小甜蜜不争气的涌上心头,白露坚信那根本不是王天风的心里话,因为说这话时,这男人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不管怎样,这些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自尊心。
客厅里传来电话铃声,是阿诚打来的。
 
王天风开着车,脑子里是一脸惊诧羞愤、愠怒委屈的白露。冬日里潮湿阴冷的空气嗖嗖吹进车里,发出阵阵哀嚎,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只觉得痛。这痛在他37 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无可名状、痛彻心扉,比他受过的任何严刑拷打都要钻心挖骨。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有多爱这姑娘。只可惜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老天爷和他开了个玩笑!他深吸了口指间的香烟,开着车在闹市里穿行,人潮熙攘,可他却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孤独。
 
如玉书寓。
王天风进屋时,杨立仁已经在等他了。“那个赵强,他知道我在剑道馆的事,你可以从这儿查起。”
“没想到你还留着他。”
“有些事蹊跷的很,我想弄个明白,不过我是没时间了,打算交给王蒲忱了。”
“你信得过戴笠的人?”
王天风在心中评估着这个风险,觉得自己黄仁宇的身份不会暴露,“没什么信不过,对付日本人,王蒲忱靠得住。还有,子文先生现在是在南京还是上海。”
立仁没想到王天风会突然问起宋子文。
“是国事。”王天风看出立仁的犹豫,“别告诉我你中央侍从室不知道。”
“他在虹桥路的公馆。我也需要你帮个忙。”
妞妞一蹦一跳从王天风身旁跑过,他的视线随着她停在榻上。妞妞坐在榻上朝他笑着。他也朝着妞妞的方向笑了笑。
立仁随着王天风的目光转头望去,“你笑什么?”
王天风没有理会,收回目光,“什么忙?”
“三叶商社的山崎建二在四处收买情报,我想给他点料。”立仁狡黠地一笑,“这几份假布防图。你这个绘图学第一名帮我看看,有什么破绽?”
王天风接过图纸迅速浏览,“你这是一厢情愿,日本人的情报网不比我们的差,你觉得这个能骗过他们吗?这个人和安倍的关系你清楚吗?弄不好,这只是个圈套。你不要冒险。”王天风担忧立仁。
“不管怎样都值得去试一试,也许可以顺藤摸瓜揪出整个情报网。”
“也许?也许这也是他与你接触的目的,这种事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旦撕开口子,很难保证不两败俱伤。”王天风点上支烟,“我知道时间紧迫,但必须先了解清楚他们的关系再行动。”
“我去找周乙,看看共产党那边知道多少。”提到周乙,立仁想到了妞妞的事, “还有件事,”话到嘴边,他却不知该怎样开口,犹豫片刻,“妞妞的母亲是周乙他们的人,在日本人手里。她还不知道妞妞已经,”
听到妞妞的名字,王天风别过脸,轻咳了一声,掩饰着情绪。
“还有,他们有个存折可能在曾子华手里。”立仁补充道。
王天风像是没在听,直直地看向空空的坐榻,突然转换了话题,“有妞妞母亲的照片吗?” 
“我去要。”立仁发觉王天风的异样,再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榻上什么也没有。“你太累了,别太为难自己。”
王天风苦笑着,“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孩子的模样。”
“那不是你的错。”立仁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是我的错,也是你的错,是所有我们这些军人的错。老百姓吃糠咽菜养我们,可我们又做了什么?从东北一路撤退,国土沦丧民不聊生。”王天风锤了一下桌面,“我真恨我自己。”他直勾勾看着面前的茶杯,心中的仇恨燃烧着。这恨早在1914年的那个寒冬就已扎根在他心里,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里不断滋长着,直到妞妞在他怀里死去的那一刻,便长成了参天大树,树冠遮蔽了他的内心。仅存的一丝阳光也被巨大的荫影吞噬了。
立仁起身走到他身边,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我明白你心里苦。”
“把白露带走,绑也要绑回去,让她随政府一起撤走。”
立仁听出了弦外之音,“你觉得南京也会守不住?” 
“你觉得上海失守了,南京守得住吗?”王天风盯着立仁,那双瞳仁里映着熊熊战火,甚至映出城破之时的惨烈。
立仁被问得哑口无言。同为政府人员,他很清楚这个政府早已千疮百孔,而那两条被众多不知情者寄予厚望的防线又能起多大作用,连他心里也没底。王天风为了上海的防御计划,赌上自己的性命和名誉,到头来很可能也只是白白牺牲。想到这些,再看看面前被折磨得几近崩溃的昔日战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白露的事,我答应。”
“小孟先生怎么就来了呢。都没有准备,这要怠慢了贵客,传出去,可叫我兰如玉如何是好。”门外兰如玉柔声柔气地娇媚声音打断了立仁和王天风。
“是孟某冒昧了,黄老板不在家,想他可能在这里吧。”
立仁听到孟文禄的声音,起身拿起大衣和礼帽从窗户出了房间,循着小径出了后门。
王天风开了门,“小孟先生驾到,黄某有失远迎。”
孟文禄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随着王天风进了屋。
“孟某失礼,但此事紧急,我也是无奈。”
“小孟先生不必介意,请直说。”
“黄老板痛快。”孟文禄眼神左右一扫。
“这说话你可以放心。”
“孟家的兵工厂必须搬走,不能留给日本人。我现在没有那么多人手,希望黄老板借我些可靠的人。”
“小孟先生就这么信得过黄某吗?”王天风审视着他。
“家父信得过明先生,而明先生信得过您。”
“不知小孟先生想没想过最坏的情况。”王天风暗示,倘若兵工厂来不及转移。
“炸掉它。”孟文禄语气里含着些悲壮的味道,斩钉截铁地说。
“那可是你们孟家三代人的家底。”尽管孟文禄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不决,王天风仍旧步步紧逼,进一步试探他的决心。
“只要不留给日本人。我不想重蹈张汉卿的覆辙。”孟文禄说这话是就像一位决死的战士。
孟文禄说的没错,沈阳兵工厂最后都留给了日本人,那些杀敌的武器反而被敌人用来屠杀中国军民。张学良每每想起毕是捶胸顿足。王天风内心里对这位养尊处优的孟府继承人油然而生一丝钦佩。“好,既然小孟先生有这样的决心,我黄仁宇一定助你一臂之力。”王天风目光炯炯与孟文禄握手。
孟文禄走后,他看了看表,离与波波夫交易还有两小时。他决定去拜访宋子文。
 

虹桥路上,王天风的车在一幢英式乡村别墅的铁门前停了下来,而后穿过大门,缓缓停在门廊前。
侍者引着他进了一间起居室。
“这么晚了,我一猜就是你。消息很灵通啊,我刚回来你就找来了。”宋子文从侧室里出来,朝会客沙发一摆手。
“先生,事情是这样,有个人想以非官方身份见夫人(宋美龄)。”
宋子文透过镜片上边缘看着王天风。“什么目的?”
“矿石换武器。”王天风轻描淡写的回答,仿佛这只是在街边买一包香烟那么普通的事。
宋子文敏锐地察觉出王天风此行的目的,他要交换的绝不是一般武器目录上的产品,“委座也正打算要孔先生代表他再次出访欧洲,着重要谈的就是军购。”
听到此言,王天风期待着宋子文的回答。
“但是,你了解这件事的敏感性吗?”
“一旦泄露,德国政府必然否认。”王天风直截了当。
“我们的政府也会是这个态度。”宋子文暗示一旦消息走漏,王天风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个人行为。所有的黑锅都要他一个人来背。
王天风嘴角挂着不在乎的微笑,难道从柏林开始他背的黑锅还少吗?“我明白您的意思。”
宋子文思忖片刻,“你去南京见夫人,我来安排。”
得到宋子文的允诺,王天风并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先生,还有件事,”
“什么事。”
“我想见见少帅。”
宋子文微皱了下眉。“这样吧,明天玉衡兄也要去奉化见委座,都是东北军的老相识了,你和他同机前往吧。但我不能保证委座会同意你见汉卿,之后回南京见夫人。”
“先生,日本人对您恨之入骨,现在上海太不安全,您尽快离开的好。” 王天风起身欲告辞。
“哪儿还有安全的地方啊。别光说我,倒是你该小心点。”
“您也听说了。”
“租界就这么大。你若想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我的广东银行随时欢迎你来。”宋子文试探着,没等他回答,“好了好啦,不说了,你是大忙人,不多留你了。”
宋子文也起身与王天风握手作别。
 
与此同时,明楼走进福熙路181号富丽堂皇的旋转门,穿过沉迷赌博游戏的人群,沿着楼梯上到包间。
杉原见明楼进来,迎上去热切地握了握手,“又见面了。” 随后,他掏出一只信封递给明楼。
“这是山崎建二,三十六岁,山口县人,东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名义上是三叶商社社长,实际则是陆军参谋本部第二部的情报人员。此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倚仗在陆军部的关系在上海十分嚣张。”
明楼抽出第二张照片,杉原解释道,“同文书院安倍正判,四十岁,毕业于海军大学,隶属海军军令部,生性多疑,诡计多端,性格沉稳,城府很深。这两人个人关系十分紧张。”
“这个人居然没有在海上服役。”明楼看着照片里踌躇满志的安倍,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这次袭击黄仁宇家是山崎的主意,安倍为此大为光火。他似乎有意拉拢黄仁宇,制衡金云林,为他日后上海机关效力。为此他在调查黄仁宇。”
明楼将照片放进西装上衣的内袋里。
“黄仁宇的父亲黄文道,光绪二十九年的进士。”
听到这些,明楼确定王天风的掩护身份并没有暴露。杉原继续介绍着,明楼的思绪却回到了1915年的上海。那时他第一次见到王天风。那天瓢泼大雨刚过,他偷开家里的车在一个转弯处溅了王天风满身雨水。为了表达歉意,他执意送王天风回了家。那时的王天风还是王天风。可一年多后,在中央大学图书馆里再见面时,王天风已经变成了法学院学生黄仁宇。名字换了,人似乎也与从前不同了。明楼猜想该是那一年多的经历改变了他吧。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楼无从知晓。王天风自己也绝口不提。那以后的大学生活,明楼偶尔私下里还会叫他王天风,为此他几次“发火”。
明楼眼前浮现出那个英俊少年故作嗔怒的样子,不经意间嘴角微微上扬。
“你在听吗?”杉原看着有些反常的明楼。
明楼点着头,“你和安倍是同学,以你对他的了解,下一步他会怎样?”
“他很可能会先解决山崎这个麻烦,而对黄仁宇则暂时观察。”
明楼对上杉原的眼神,彼此心里都意识到这将是个绝佳的机会。
“你会在南京见到小川君(参见第五章(3)),外务省派他来见高宗武。”杉原接着说道。
“我们这位年轻的高司长真的以为凭借一己之力便可彻底解决日本的野心。”明楼无奈地说。
“陆军省内部斗争很激烈,杉山元和石原莞尔的争论也在升级,石原这个人孤傲不合群,胜算很低。”
明楼很清楚,在日本国内,不论争论的哪一方取得胜利,等待中国的都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浩劫。
“小川君的位置也不稳固,吉村(参五章(3))的威胁依然存在。”杉原补充说。
“如果汪精卫只信任小川君,吉村的光芒也就暗淡了不少,同时让佐尔格在东京再给吉村添把火。恐怕到时他无暇顾及与小川君争夺内阁里的位置了。” 明楼狡黠地与杉原对视一笑。 
“吉村就栽在女人身上了。”杉原呵呵笑出了声。
辞别了杉原,明楼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利用山崎和安倍之间的宿怨来搅浑上海这潭水,同时为日后的斗争做好准备。
此刻的王天风与杨立仁脑子里也在盘算着。远在南京的楚材也是一样。一群英勇无畏的战士,尽管信仰不同,身处各处,却为着同一个目标不畏生死忘我牺牲。
 
王天风开着车路过家门口,整栋房子一片黑暗。白露已经离开了。他能想象得出她伤心欲绝的踱下台阶奔出门的情景。他点上一支烟,向湿冷的空气里吐出一片烟雾,最后看了眼这幢承载他人生里不多的快乐的洋房,重新发动汽车朝向曾子华家驶去。
再回到家时,王天风已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沙发里。
“你难道还盼望她会回来吗?”他扪心自问。
他本该庆幸她终于离开了自己这个不祥之人,可为何内心却如此失落?他勉强坐起身,环顾着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忆着白露在每一处走过的身影。目光最终落在一旁的妞妞身上。
妞妞正趴在几步远的地板上搭着积木。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与她一起搭起城堡。
郭骑云进来时,见到王天风跪在地板上,在空中做着手势,像是在拿什么。“老师,货在路上了。”
王天风看着郭骑云,眼神在询问崔中石的货。
郭骑云看了看表,“这时候已经脱离王经理的船队。”
王天风满意地点点头,“还有,明早你要等待谢襄理。”
“是,我明白。”
“戏要演得真一点,谢襄理并不知道真相。明白吗?”王天风嘱咐着。
“我懂,您放心吧。”
“天马上就亮了,我一会儿要赶去机场,去南京几天。你在这边要盯住了。还有地下室那个家伙交给王经理,我回来前好好收拾他。”
此时窗外映出一片车大灯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前庭。王天风斜欠着身,躲在窗帘后观察着,而后与郭骑云一同来到楼下。
郭骑云看了看王天风,又看了看车里的白露,欲言又止,犹豫着独自离开。
王天风坐进车里。
黑暗中,白露与他都沉默着。突然白露递过一封信。
王天风没有去接,他能想到那封信的内容。他不敢接。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看了,而后便不舍得与白露分开,甚至真的会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带着白露离开这里,远远的,不论去哪儿都好。
他脑子里构思着各种拒绝她的措辞,期望可以找到一种最温和的,但无论是哪一种,想到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过分的话,都是在她心上又捅了一刀。
“你拿着它吧。求你。” 
王天风依旧没有接。
白露猝然凑过来,试图揽着王天风的脖颈。
他挣脱了,“白露,你还年轻,一辈子很长,而我不是个可以托付的人。”话音未落,王天风猛地开了车门。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绝情地扯回衣角,头也不回上了台阶。
泪水夺眶而出,她发动了汽车,最后看了一眼黑暗里那个她深爱着的背影。
王天风听到汽车在他身后发动,又在他身后驶出大门,猛然回转身望去,轿车早已驶出院子,驶进茫茫冬夜的黑暗里。
钻心的痛袭来,他走回到客厅栽倒在沙发里,发觉了口袋里的信。
那信带着熟悉的香气。那是心上人的气息。这温柔的香曾经带给他这颗冰冷的心慰藉、欣喜、甚至年轻时便已消逝的内心悸动与对温馨家庭生活的美好向往。
 
“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你可以伤害我,但不要毁掉我们之间的回忆。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倘若你愿意,我便永远爱你。倘若你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
 
白露的声音犹在耳畔,王天风的心中早已泪雨滂沱,而眼角却像风干了一般没有一滴眼泪,满纸爱意终不能动摇他的决心。他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死去。对于白露,伤心总好过丧命,好过一辈子守着他王天风永远不能兑现的承诺。他当自己没看过这封信,掏出了打火机。
明艳的火苗在信角跳动着,那封承载着白露全部爱意的信在一团瑰丽的火焰里化为灰烬。他心中最后一丝温暖也随之永远消逝了。从此,他便只是一架冰冷的机器。
清晨,朝霞渐渐透过落地窗洒进空荡荡的客厅,王天风的车迎着一片绯红的晨光,向机场开去。
 
奉化溪口,雪窦寺。
王天风伸直双臂,搜身结束,口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甚至手帕都被收了上去。公文包也被暂时保管了。
他转身迈进屋,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消瘦了许多,心头一酸。“汉卿。”
张学良应声回过头来,立刻起身走过来,握着王天风的手,“庭轩(黄仁宇表字),没想到你来了。”张学良拉着王天风坐在沙发里“西安一别,你还好吧。”
“是我该问你。你还好吧。”
张学良点点头。
刚刚搜过王天风的两个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里,竖着耳朵,双眼一刻也不松懈紧盯着王天风和张学良。
“是我的错,我真不该在那个时候病倒。你为什么不听,”
王天风的胳膊被张学良用力地捏了一下,话说到一半又被他吞了回去。当初那么多人劝告张学良不要孤身与蒋介石回到南京,可他太信任蒋介石了。王天风内疚自己没有在这件事上警告他,而事后又丢下他,一个人去了上海。
“这和你无关。我看你的状态也不大好,要多保重。”张学良说。
几步外的两人不时地看手表,没一会儿,同时起身走了过来。
王天风知道,“探视时间”到了。
“告诉他们,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打日本人才是头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张学良是要他去劝解那些还在试图武装营救他的东北军人。
短暂的会面,让王天风心绪糟糕极了。
楚材站在寺门口,手中拿着文件夹,远远望向王天风这边。
“怎么,又要我这个垫脚石为你的升迁之路做什么贡献吗?”王天风讥讽着楚材。
“瞧你说的。”楚材习惯了王天风的敌意,递过文件夹,“安倍在调查你。明楼弄来些情报。回到南京我们得好好谈谈这事。”
王天风翻看着山崎与安倍的资料,心里猜测着刘军说的那个密会金云林的陌生人会不会是山崎,“先查清我家的事到底谁做的。不过这两人之间大有文章可做。”
楚材认同地点着头,王天风与自己不谋而合。
“听我一句劝,少帅的事你不要掺和。”楚材深知蒋介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张学良的。
王天风黑着脸,不耐烦地朝着楚材说,“走不走,不是立刻回南京?”
楚材轻哼了一声,心里咒骂着:这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而后朝着一辆黑色轿车一抬手,“黄老板这边请。”
“定个酒店给我,再要一辆车,到了南京我立刻要用。”王天风快步走向汽车,头也不回的吩咐着落在身后的楚材。
楚材一脸无奈,绕到轿车另一侧上了车。
 
飞机稳稳停在光华门机场。王天风先下了飞机,将行李扔进第一辆车里,开车绝尘而去。
楚材站在机舱口正欲下旋梯,却被拦住了。
“长官,这个需要您签字。”
楚材一脸迷惑接过文件,随即震惊的高声说,“宋先生的包机,不是已经讲好的吗?”
“对不起长官,刚刚离开那位戴墨镜的长官说,费用由您负责。”
楚材简直无语,憋着一肚子火,望了眼已开到机场岗哨的王天风的车,恨恨地在文件上重重签下自己的名字,心里咒骂着:混蛋,整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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