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宁

奋斗者的时代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第八章(11)

王天风上了刘军停在西餐厅拐角处小巷里的车,“你的人在里面吗?” 
“就在司机隔壁桌子。”刘军下车进了西餐厅。 
王天风换到轿车驾驶座,透过前风挡盯着餐厅门口。 
陈儒的司机率先出了餐厅门,骑上自行车离去。刘军的手下跟在他身后。 
另一位矮小的陌生顾客带着与司机一模一样的帽子随后出门拐上便道,紧接着刘军出现,朝着王天风的方向望了一眼。 
王天风发动汽车慢慢接近正沿马路行走的矮小男人。 
刘军从车后绕至后车门上了车,虚掩着车门盯着路上的矮小男人。两个手下悄悄接近男人,其中一人突然从背后蒙住男人双眼,亲热地说道,“猜我是谁?”另一人摆出老朋友恶作剧的笑意,在一旁起着哄,待行人走过,两人合力将男人推上王天风刚好开到的汽车。 
“他们对换了帽子,这里面有张纸条。”刘军抢下矮小男人的帽子说道。 
轿车立即加速开上大路,急速穿过街道,却在街角被一辆黑色福特拦住去路,紧跟着急停的卡车上蹿下一群黑衣人,寡不敌众的王天风被众人按住反绑双手,蒙上脸,押上了轿车。 

地下工事 
陈儒抽着烟,不时翻动摊在腿上的照片。 
“主任,冯永一口咬定那姓黄的就是螳螂,李波是受黄庭轩指使,行刺计划也是他要李波去执行的。” 
陈儒漫不经心地将照片重新封回档案袋。 
蒙着黑色头套的王天风被押解着走下楼梯,穿过狭长弯曲泛着煤油味道的地下走廊,跨过一道不高的铁门,进到一间泛着霉腐气味的房间里。 
“陈主任不打算把我头上的东西摘了吗?”王天风一语道破所处地点。 
“你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果然厉害。3年了,居然蒙着脸也记得这里的地形。”陈儒扯下黑色头套,环顾着狭小的房间,“本来这里计划作为南京城破后中央机关的重要疏散地。现在看来除了帮你存放那些浸在煤油里的鸦片,也没其他用处。” 
“回头吧。”王天风曾经抱着一丝幻想,那只是司机的个人行为,真正的幕后主使不是陈儒,他甚至期望是有人栽赃陷害。可如今,恩人的儿子就在眼前,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为什么?” 
陈儒背过身, “还记得当年你为了筹集活动经费弄这些鸦片时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只要结果是对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我那时也在矛盾挣扎,是被逼无奈,很多时候人只能对现实妥协,可在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失掉底线,而你已经失去底线了,你的所作所为是国贼,是汉奸。” 
“国贼”二字彻底触怒了陈儒,一拳重重打在王天风腹部。 
王天风痛苦地栽倒下去,蜷缩在水泥地板上,“你对得起你父亲吗?他生前为何要散尽家财资助革命,为何要改名启新?不就是为了这个国家不再遭受列强的欺凌,为她的人民不再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他想要开启崭新的未来,建立崭新国家。可你都做了什么?”愤怒,痛心,不解,泪在王天风眼眶里打转。 
“革命?”陈儒歇斯底里冷笑着,“革命给了他什么?一颗冰冷的子弹而已!还有谁记得他吗?没有!所有人都忘记了当初誓言的主义和理想!”他绝望地吼道,抬手指向门外,“看看那些脑满肠肥的大员们,再看看你自己!”他拽起王天风扔在木质床板上,扯起他领口,“看看这精致的定制衬衣,每颗扣子都刻着你黄大主任名字缩写。再看看这镶金的袖扣,这剪裁得体的西服,还有这丝绸口袋巾,”他粗暴地扯出口袋巾,扔在王天风脸上,“父亲的死就换来窃国者蒋中正,楚材那些党棍走狗,还有你们这些蛀虫!国人的路走不通了,他们太多恶性,革命终究要失败,那就让别人来试试吧,总理当年不也是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吗? 
“你这是谬论,你住口。” 
“你住口!为了所谓的行动经费贩卖鸦片、走私军火中饱私囊。你没资格提先总理。父辈们的精神早就死了。这片土地早已污秽不堪。她需要新秩序,需要被彻底毁灭,在无序和贪婪的废墟上建立起崭新的国家!” 
“主义没有死,革命理想也没有亡。错的是人!难道要因为一些人一些事背叛整个国家吗?”王天风痛心反诘。 
“国家?国家又是什么?国家就是你,就是那些你替他们洗黑钱的贪婪的家伙们,不是吗?你分的开吗?”陈儒绝望地逼视着王天风,眼神里燃起暴戾,“是时候换一种方式了!” 
“别妄想借助敌人的力量!没有人会希望庞大的邻国变得强大。他们绝不会允许你在中国实现你的‘理想国’!在他们眼里你永远都不是自己人,不要等到刀子捅进肚子才明白血是红的!”王天风未料到陈儒如此执迷不悟。 
陈儒鄙夷地继续说道,“利用他们除掉你们这些糟粕不好吗?”陈儒扯起王天风衣领,逼视着他。
“然后他们就会除掉你,而你将永世背负汉奸国贼的骂名。上一个想利用他们的人在皇姑屯被送了颗炸弹。你是在与虎谋皮!”王天风绝望痛心,他不知要怎样才能让陈儒从疯狂的想法里醒悟。
陈儒沉默了,事到如今,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办公大楼。 
“楚主任呢?”立仁询问办公室秘书。 
“楚长官刚打过电话说有事耽搁了。”秘书递过文件夹,“还说这个分批撤离计划要给您过目。” 
“黄主任来了吗?” 
“黄主任今晚的会议才会来。” 
不对啊,立仁心想,楚材根本就没回过宿舍,自己刚刚从那来。王天风也没了踪影。他心里一阵发慌。 
  
上海。 
“大佐,螳螂发来的电报。” 
“荒唐。”影佐气得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他气螳螂先斩后奏,擅自陷害王天风。对他来说,螳螂已经不再是不可替代的,他早已安排了其他眼线,早晚会切断所有联系,任他自生自灭。毕竟人人都喜欢敌人叛变,却痛恨叛徒,他影佐也不例外。因而他绝不能容忍螳螂为了自保而牺牲掉他未来新政府的重要支柱。影佐并不像军中那些狂热分子,他清醒地意识到面对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的中国,以华制华才是上策,而王天风的为人处世和人脉将在新政府中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对于维持上海南京乃至未来整个中国占领区的稳定起到无人能及的作用。尽管他难以驯服,但确是一匹千里马。自信满满的影佐认为自己有能力驯服王天风,“派高彬去救黄庭轩。” 
  
戴笠办公室。 
“长官,我们的人已经出发去救明楼和白露了。” 
戴笠脸上挂着一丝看戏的惬意。他可不想让楚材就这样轻易的除掉明楼和白露,为杨立仁的将来扫清污点。他要留着这些“通共嫌疑”,一来共党的情报渠道向来厉害可兹利用,二来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利用通共的罪名除掉这颗中统绊脚石。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里,他得意地笑出了声,“不要太明显,不要暴露身份,要让这些袭击看起来是意外失败了,只要保住他性命即可。” 
“明白,长官。” 
“那个白露,给她制造个死亡现场,然后带到我们长沙的基地。”戴笠回身瞟一眼副官,“办砸了就不要回来了。” 

地下工事。 
陈儒颓然倚坐在坚硬的床板上,失神地望着手里的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再对身边的王天风倾诉,“没想到你还信奉那套地缘政治论。”他想起当年年轻气盛的王天风为契伦的理论与自己争论不休。他并不觉得那是富于远见的新理论,但王天风却始终对它抱有虔诚的认可。也许从那时起,他们便渐渐分道扬镳,他的好兄弟也渐渐和杨立仁楚材那些人走得近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苦笑着起身,预感到今日将是兄弟情义的终结。 
“回头吧!”王天风哽咽地规劝。 
“他回不了头了。”大门突然开启,楚材闯进来,身后两名手下冲上前。 
陈儒来不及反抗便被缴枪反绑了,按跪在地上。 
狭小空间里只有三人。 
“他一直在陷害你,按照他的计划,最终你将成为螳螂被枪决,而他继续堂而皇之的在委座身边。”楚材走近了,举枪对准陈儒,“你那些大道理跟阎王爷说去吧。” 
“等等。”陈儒与王天风异口同声喊道。 
“你视他为兄长,他视你为替罪羊,你还要护着他吗?我不会傻到把他关进监狱,等着那些门生故吏朋党旧交来营救他。他罪有应得!为他必须死!” 
王天风哑口无言。那声“等等”出于多年兄弟情谊,出于对知遇之恩的陈启新的愧疚,然而铁证如山,他无法辩驳楚材的诘问。 
“庭轩,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陈儒不再是之前歇斯底里的模样,麻木冷漠的外表没有丝毫悔色,平静地祈求由王天风来行刑。 
王天风怔住了。 
“当年一心革命的人都变了。”陈儒蔑视地看向楚材,“就是你和那些愚忠狂热的爪牙帮助那个流氓(指蒋介石)毁掉了这个国家。你们都该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 
“你不配谈国家!”楚材无法忍受陈儒对心中领袖的诬蔑,几枪托狠狠砸在他脸上。 
陈儒痛苦地咳着,一口鲜血带着几颗牙齿吐在地面上,“庭轩,求你。” 
王天风无法答应,他怎么能亲手杀死救命恩人的儿子! 
枪声回荡在狭小闭塞的钢筋水泥空间里。 
陈儒重重地栽倒下去,温热浓稠的腥红血液瞬间涌成血泊,浸透消瘦的面颊和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沿着地势较低的浅坑流向王天风脚边。 
王天风错愕地望着陈儒,看着最后一丝生气在他瞳仁里消散,像发狂的狮子歇斯底里地撞向楚材。 
楚材将几近崩溃的王天风死死按回床板上,枪口抵住他胸膛,“醒醒吧,他死有余辜!” 
精疲力竭的楚材为王天风松了绑,将枪扔在王天风身旁,转身走向门口,“另一个出口向东两百米的沟里有辆自行车和一些干粮。十分钟后整个工事就会炸上天,这也是武汉撤退的一部分。”他回到走廊里,命令所有手下在前方横向走廊集合。 
密闭的地下工事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密集枪声,楚材站在射界死角里看着这些不久前才处理掉陈儒人马的炮灰,带着死到临头的惊恐绝望倒在血泊里。 
  
明楼倒在一片狼藉的马路边,爆炸掀起的残片划伤他肩膀,汩汩鲜血瞬间阴湿了衬衣。 
“来人,去开那辆车。”阿诚大声吼着被刚刚的爆炸吓得方寸大乱的工作人员。他和两个人将明楼抬上还能开动的汽车,飞驰向医院。 
  
白露挣扎着爬起身。 
“快走,那些人追来了。”男人蛮力拽起白露。 
白露转头看去,认出了追来的那些人里,有一人曾经在宜昌去重庆的船上试图和他人一同绑架她。她意识到这不是楚材便是戴笠的人,她和孩子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男人拽着白露跌跌撞撞跑进路边草丛。 
  
远处的工事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埋葬在火光与尘埃里。 
楚材扔掉手中的香烟,作为头车重新开上大路,飞速冲过一处较窄路段。一声巨响,紧随的轿车瞬间翻起,滚进沟里燃起熊熊大火。在工事里大开杀戒的机枪手在熊熊大火里消失了。 
两个事先安排在此处,全然不知工事里情况的手下确认现场无人生,跑到楚材跟前汇报,“长官,去查看过了,那两个叛徒都被干掉了。” 
话音未落,楚材叼着烟,举起冲锋枪将蒙在鼓里的两人灭了口,而后搜走证件付之一炬,擦拭着沾在指尖的血迹,“党国会记住你们的。” 
  
办公室。 
立仁心急如焚地挂断电话,奔到秘书室,“楚主任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但是杨长官,这是昨天早上楚长官要人送来的,要黄主任和您签字才行。”秘书递上一份密封文件。 
立仁走回办公室拆封,发现那竟然是一份因公殉职名单,里面几个人他明明昨天下午还在楚材那里见到了。 
电话铃响起,秘书接起电话,“长官,出事了。” 
立仁夺过电话,“我是杨立仁,快说。” 
“长官,陈主任和楚主任被人劫持了。” 
另一部电话响起,秘书接起电话脸色立即铁青,“长官,汪先生的车队被袭击了,戴局长的人已经赶过去了。” 
“情况怎么样?”立仁冷静地询问。 
“楚主任受伤昏迷送往医院,陈主任不知下落。” 
立仁轻掩着听筒,对秘书吩咐道,“告诉他们带人过去汪先生那边,军统一举一动都要盯住了,过后到医院来找我。”而后他再次拿起听筒,“我现在赶去医院。” 
  
医院。 
楚材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没人知道枪伤是他自己开枪打的。 
“找到黄主任了吗?”立仁询问身边人。 
“没有,长官。”手下战战兢兢瞟着脸色阴郁的立仁。 
“汪先生那边怎样?” 
“汪先生当时并不在车里。只是顾问明先生受了伤。” 
立仁担心白露。但想到白露是陈璧君的私人秘书,并不经常去汪精卫的办公地,他多少还有些安慰。 
手下匆匆进了病房,在立仁耳边耳语,“刚刚得到的消息,汪夫人的车在回汉口的路上被袭击了。” 
立仁心中一颤,怕什么来什么,“有人员伤亡吗?”他担心则乱。 
“幸好汪夫人并不在车上。但她的私人秘书白露小姐、刚刚聘请的私人厨师和助手在车上遇难了。” 戴笠走近立仁,观察着他此刻的表情。 
立仁顿觉五雷轰顶,竭力控制情绪,面无表情地回应道,“汪先生和夫人安好便是党国之幸。” 
“请杨主任跟我回去协助调查。”戴笠轻描淡写地说。 
立仁一怔。 
“黄庭轩叛国投敌证据确作,劫持陈主任和楚主任,而后杀害陈主任畏罪潜逃。由于您和他的关系,有些问题需要您说明。”戴笠的副官替主人补充道。 
“楚主任还没有醒,一切要他苏醒后才能定论,戴局长此时下结论未免太过草率了吧。”立仁掩起心中悲恸。 
“这是委座的命令。”戴笠的副官从文件夹中取出蒋介石签字的文件。 
楚材其实已经醒了,他躺在病床上庆幸自己将计就计的计划还算顺利,陈儒为陷害王天风伪造的那些假证据泄露给戴笠是对的。 
  
翌日。 
“号外,号外,高官身陷美人计,出卖情报下落不明。”报人手举着八卦晚报,尖声叫卖着, 然而报纸还未及卖出,便被围上来的警察全部没收。 
与此同时,警察查禁了所有报纸,查封了报社。 
楚材躺在病床上,接过副官削好的苹果,“让他立刻离开武汉,报馆被封我会全额赔偿他的。” 
“主任,这样日本人能相信吗?” 
“这种事强行压下来才是正确反应。日本人会通过自己的渠道知晓我们编造好的内情的。但公众舆论也是营造一下的,至少可以给戴笠那混蛋找点麻烦。”楚材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孔令伟公馆。  
“怎么能让这种消息泄露出去,在这种时候对政府声誉损害是巨大的!”宋美龄大为光火,训斥着戴笠。 
“卑职无能,夫人息怒。”戴笠毕恭毕敬伫立一旁。 
“现在楚主任还在病中,你打算怎么办。”宋美龄问道。 
躲在侧室偷听的孔令伟恍然明白谣言中说的是她心爱的男人,脑子一热冲到了外间,“姓戴的,你是故意的,你从来就没安好心。”她气急败坏地推了戴笠。 
戴笠向后一退,瞥一眼宋美龄。 
“你不要胡闹,赶快出去。”宋美龄命令到。 
“你说,这不是真的,庭轩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孔令伟推搡起戴笠。 
“小姐,据卑职所知,这些恐怕都是确凿证据。”戴笠边退边解释。 
“来人,把她关回房间,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宋美龄受不了这种胡闹。 
侍卫架起孔令伟,将她约束在房间,任由她踢打着房门,只沉默肃立在门外守卫。 
“委员长的意思,尽量封锁消息,人要密捕,不能发通缉令。至于陈儒主任的葬礼,”宋美龄猛然想起陈儒与工事一同被炸毁,尸骨无存,“只能象征性的举行仪式,对外就称旧疾复发而病故。” 
“是,夫人。”戴笠一躬身,退出了会客室。他憋屈地快步出了别墅,坐进汽车。刚刚诚惶诚恐的谦恭,此刻立即拉长了脸命令着,“那个报社老板抓到没有?” 
“还在抓捕。”副官心虚地汇报。 
“黄庭轩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副官大气也不敢出。 
“要你们有什么用!”戴笠发起火来,倒不是为了手下办事不利,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一系列事件不过是为楚材的计划做铺垫。计划成功之时他分毫功劳也捞不到,反倒此刻空担了这许多责难。从事发之时他便在思量,事到如今,毒蜂对他又有多大用处?仔细衡量下来,不如趁此机会干掉他,倒是削了楚材的左膀右臂。当年淞沪战场没办成的事,这回倒有了送上门的好机会,“派最好的人手,暗中除掉他。”戴笠低声吩咐道。 
副官心领神会。 
车开出没多远,戴笠猛然想起白露的事,“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副官顿时支支吾吾,“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男的把她给拽跑了。” 
“行了,”戴笠气得七窍生烟,竭力保持风度,“去找,必须找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副官胆战心惊诺诺称是。 
  
白露跟着搭救她的男人进了一处低矮棚屋,“看得出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在我这里,你受委屈了。”男人对眼前的窘境显出些尴尬。 
“大哥,不是您救了我,我早就被抓走了。谢谢您。”白露善解人意地化解了尴尬。 
男人慌手慌脚用仅剩的一点劣质碳渣滓生起炉火,将剩了半壶水的破铁壶架在上面。“我叫于大林。平时在车站帮人扛活过日子,家本来在上海,我还有两个弟弟,在重庆,我三弟是个文化人,上了中学的,是个好小伙子。” 
“我知道您不是坏人,我一点也不害怕。”白露惨白的脸庞绽出微笑。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一下就看得出我们这些大老粗的心思。”于大林认真擦了擦唯一一只破碗,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递给白露,“你勉强喝一点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白露双手握住温暖的陶碗,颤抖着将水送到嘴边,明明饥肠辘辘,可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于大林立刻搬来一把破椅子,扶白露坐下。“姑娘,你。”话到嘴边,于大林却说不出口,轻咳一声掩饰着。 
“大哥觉得我是和人私奔险些被抓回去是吗?” 
于大林低头不语,他确实第一个念头就是财主家的小妾与人私奔,被夫家追捕。 
在逃跑中白露发现于大林手上的老茧,这让她想起王天风那双有着同样老茧的手,那和负伤的疤痕一样,是忠于职守的军人的荣耀。但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不是只会舞刀弄枪,它会在黑白琴键间为她谱写春之歌,会轻抚上她脊背,带给她温暖心安。 
“你看我这张嘴,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白露被这语无伦次拉回到现实。她确定于大林当过兵,脑子里想好了一套说辞,赢得他的同情,“我爹想把我嫁给有钱的老头,我爱上了一个当兵的,可他去了前线。” 
于大林叹着气,不忍心告诉她,那当兵的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白露看出他在为自己难过,心里内疚,可她别无选择。她拿下挂着婚戒的项链,“大哥,明天把这个当了,可以换两张去重庆的船票。现在街上到处是谣言,说小鬼子会攻进武汉。不如一起去重庆。您投奔兄弟,我投靠朋友。除了船票和路费,到了重庆后,剩下的钱都留给您。” 
于大林犹豫着,想想自己确实想两个弟弟了,要不是没路费,早就去了,可是花一个落难姑娘当首饰的钱,让他怎么做的出来。 
白露看出他的顾虑,“大哥,这是您帮我,我一个人路上也不安全,没有您,我恐怕到不了重庆。”白露心里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伪装和保障,将戒指和项链强行塞在于大林手里。 
“姑娘,你就这么信我?要是我拿了你的戒指跑了。” 
“您不会的。”白露疲乏地斜靠在椅子上。 
于大林被素昧平生的绝对信任所感动,内心暗自下决心,一定要互送这姑娘安全到重庆,他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粉色绸缎旗袍,从破柜子里的包袱中掏出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姑娘得委屈你了,这身衣服太显眼,换这个吧。别嫌弃,这是我老婆活着时亲手做的,还说今年要穿新衣服,可谁知道,”于大林哽咽了,用破床单在靠近床铺的位置拉起一道屏障。 
白露猛然想起,自己这身衣服就算逃亡中有些破了,洗干净也还值几个钱。一个大男人拿着女人旗袍和戒指去当,多少会让人怀疑,不如明天换了衣服和他一起去,然后直接去买船票。 
于大林突然转身奔出棚屋,片刻再回来竟然拿了一只煮鸡蛋,“你吃吧,现在这时候不吃些有营养的怎么行。” 
白露惊诧地接过鸡蛋。 
“我从巷口添了儿子的人家买来的。无论如何都要吃一点,我老婆当时也是你这样。” 
白露强忍着呕吐感,吃下一小口。 
于大林看着她难受的模样,陷入了回忆,“那天她去大世界门口领救济粮,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当了兵,要为她们娘俩报仇。可我是个孬种,罗店那场仗打的太惨了,我当了逃兵。也许就是报应吧,当兵前为了养家糊口,我带着两个弟弟当过劫匪,要不是路上遇到一位贵人。”于大林说着低下了头。 
大世界,白露想起那条铺满遇难者残存尸体的街道;想起和心爱的人在医院躺满伤者的走廊里劫后相拥。记忆的洪水在瞬间溃决了眼角的堤坝,泪水滴落在手中的鸡蛋上,胃里一阵难受。白露擦着眼泪,“大哥,我们不能在这里太久,我爹会请警察局的朋友帮忙,说不定还会派人去码头,这可能会给您惹上麻烦,” 
梨花带雨的落难美人让于大林不忍心拒绝,“这是说什么啊,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当铺。”他关紧缺角漏风的破木门,拖过破藤椅紧挨着门口背对着白露的方向躺下睡了。 
  
楚材宿舍。 
楚材独坐在黑暗里抽着烟,尚未愈合的伤口渗出血,染透了纱布。“陈儒伪造的那些陷害你的证据,戴笠未必会相信。以他的个性,不为他所用必除之后快。”他弹了弹烟灰,平静地说到,“他会暗算你的。” 
王天风从暗影里扑上去死死扼住他颈部。他真想扭断这罪恶的脖子为白露报仇。 
楚材双手摊在扶手椅上,顺从地任由他收紧手臂。 
“还手啊。”王天风拽起楚材,重拳击打在他脸上,“还手啊!” 
变形的眼镜摔在地上,镜片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 
楚材睁着鲜血模糊的眼睛,擦抹着鼻子淌下的血,咸腥的血液流进嘴里,顺着嘴角淌下来,“如果杀几个共党制造些事件能帮你取得信任,这买卖划算。”楚材喃喃自语,“你被共党的美人计迷晕了头。那女人死的好,只可惜明楼那混蛋没死。” 
王天风被彻底激怒了,布满血丝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那你什么时候去死?”他拽起楚材,枪口抵在他胸口。 
楚材突然微笑了,阴鸷的脸上第一次显得柔和亲切。 
王天风闪念间察觉异样。可以一切都来不及了。 
楚材陡然握紧他握枪的手,决绝地扣动了扳机。子弹旋转着穿进他的心脏,从后背穿出,惯性撕扯开后背的皮肉,血液喷溅而出,子弹射进身后的门框里。 
宪兵和警察冲进了屋里,楚材倒在血泊中。手握着枪的王天风被按倒在地反绑双手。他看着倒在地板上的楚材,他依然微扬起嘴角,眼神里带着欣慰,透着对生的无奈和留恋,也含着对死亡的坦然。这一次,他牺牲了自己。 
戴笠的副官带着人赶到,他探查楚材的脉搏。 
  
楚材的副官穿着黑色长衫,躲在远处看着王天风被戴笠的人押上汽车,重新发动汽车赶往机场。 
停机坪上,叶煦和同机的人一同下机,一个人等候在休息室。 
“叶医生不打算在武汉停留吗?”穿长衫的军人走进来。 
“飞机加好油我就直接去重庆了。”叶煦并不在意面前的陌生年轻人如此询问,她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曾经的伤员。 
“楚长官留给您的。”年轻军官将一封密封严实的信放在叶煦手里,而后转身离开了。 
叶煦起初第一反应是扔掉,因为她不想再和那个毁她一生的男人有任何瓜葛。可过后她犹豫了。当年在白骢和楚材间她也有过如今的犹豫,可为了孩子,她选择了白骢,然而白骢还是离开了。也许不是那个孩子的到来,她最终会选择楚材,要是那样一切都该不同了吧?可生活没有如果,只能由着命运推着你走。叶煦竭力阻止眼泪流下来,抽起烟平复情绪。她了解楚材,看到这信时他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恨他了!此刻,她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为自己,为楚材,为这个苦难的国家。 

立仁办公室。 
立仁举着听筒呆立在原地。王天风枪杀了楚材。他一时无法接受三十几个小时里竟然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白露的死,楚材的死,陈儒的死,王天风的所做作为。这一切编织成一张越收越紧的网让他窒息。 
他看向会客沙发楚材常坐的位置,眼前闪过戴着圆片金丝眼镜的严肃脸庞,继而又换了白露的笑脸,耳畔回响着王天风的声音,他从未觉得如此孤独和无助。 
  
孔令伟宅邸。 
“你去哪儿啊?”宋美龄看着费心打扮了一番的孔令伟。 
“出去走走。”孔令伟还在盘算着如何拉王天风去吃西餐。 
“你看看这个。”宋美龄敲了下桌上的档案袋。 
孔令伟走过去抽出照片,看着照片上暧昧相依的佐知子和王天风,“这日本贱人是怎么回事。” 
“你姨父手上有黄庭轩在日本的行踪报告,还有太多材料证明他和日本人扯不清。你姨父被刺杀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不信,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人是会变的,傻孩子。他毕竟是有魅力的男人,又春秋正盛,更何况你不知道日本女人的手段。” 
“我不信他会为了日本女人做那些事情。” 
“信不信不重要了,总之他会被秘密处决。” 
孔令伟从未这般冷静过,她打定主意豁出一切也要救下王天风,哪怕和他逃亡国外,就算最终被姨母抓回来,她这辈子也没白活。 

警察局长办公室。 
刘局长陪着小心接了戴笠的电话,挂断之后一脸不悦。 
“局长出什么事了?” 
“什么倒霉事都往老子头上推。快去,接个大爷回来,告诉那帮混蛋,平时那些刮地三尺的鸡零狗碎都收敛着点,这位大爷惹不起。”刘局长没好气地发着牢骚,“说不准哪天他出去了就连升三级,回来平了我们这一米三分地。” 
“那戴局长那边怎么办?”手下问。 
“什么怎么办,他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能糊弄就糊弄,想让老子背黑锅,门儿都没有,这人一定不能死在牢里啊。”刘局长浸淫官场多年,破案本事没有长进,如何在各方势力间平衡生存的领悟倒是越来越透。凡事多留余地,多和稀泥,总还是有他这条溜边鱼的活路。 

监狱。 
王天风被押解着穿过狭窄的走廊,被警察推进一间大牢房。 
一群肮脏不堪衣衫褴褛的囚徒好奇地向他移过来。 
王天风静静坐在床板一角。 
“呦,看这家伙啊,谱还够大的,一进来就敢占这位置。”魁梧高大的囚徒抓着怀里的虱子走近了,鄙夷而好奇的打量起王天风。“老子以前卖苦力的洋行,那些有钱人都穿成这样,啧啧啧,”他伸出有些变形的黝黑糙手挑衅地拽了拽王天风衬衣领口,“那些窑姐就爱拉这种人模狗样的有钱混蛋,咱这穷苦力根本不看一眼。有没有东西孝敬爷爷啊?”他戏耍地扯起王天风西装翻领,在一阵大烟瘾引起的哈欠后伸手去抓他袖口的金质袖扣,“那帮警察是傻了吧,这好东西没发现?” 
王天风抽回手,向一侧躲了躲。 
“呀呵。”高大囚徒被王天风的不屈服折了面子,仗着自己身形更高大,伸手抓向王天风头发,意图将他的头撞向床板。可手刚刚抬起,便被出手极快的王天风牢牢攥住,险些被一个推挡掀个趔趄。 
“你个不知死的东西,”囚徒气急败坏,扑上前。他信心满满觉得一人足可以对付王天风,甚至不曾招呼一个帮手上前。 
王天风抬手一拳。 
高大囚徒噗通一声仰面拍在地上,碎裂的喉软骨和着流淌的血液堵塞了气道,壮硕身躯在窒息中垂死颤抖着,刚才还得意忘形的脸庞表情痛苦,圆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胡噜声。 
犯人们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从未料到沉默儒雅如大学教授的男人转眼便成了半步之内取人性命的冷血杀手。 
高大囚徒渐渐停止了震颤,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王天风淡然地坐回原位,从金质烟盒里抽出香烟,在烟盒上轻轻磕着,扫视着监牢群囚,掏出雕着精致花纹的打火机点燃香烟,等待着高大囚徒同伙的进攻。 
机灵的囚犯们看出了门道,料定王天风不能惹。毕竟连搜刮成性的狱警都不敢打他的主意。于是群囚若无其事地缩在牢房另一侧,与王天风井水不犯河水。 
  
立仁办公室。 
“把这个发到武冈的军校。”立仁将一纸调令递给秘书,他要调郭骑云回来,这个时刻必须有信得过的人在身边。 
“长官,”手下走到立仁近前低声汇报,“还是没有找到。” 
“去找!去找!”立仁对手下依然查不到戴笠把王天风藏在哪里大为光火。 
  
戴笠办公室。 
戴笠听了狱警的汇报噗嗤笑了,他掏出手帕轻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告诉他们,谁杀了他,赏一百大洋五包烟土。”戴笠很清楚,王天风再厉害也防不住众人日夜暗算。 
  
深夜,五月末的晚风穿过窄小铁窗温柔拂过王天风憔悴的面颊。他望着皎洁的月亮,忆起去年的端午夜,白露抽泣着依偎在他怀里,轻柔的语调诉说着对他的爱恋不舍,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那窈窕柔美的身影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明。他辜负了她,要用一生来赎罪。 
此时此刻,白露蜷缩在于大林在拥挤甲板上竭力挤出的缝隙里,望着夜空的月亮。她想起端午的夜晚,那有力的手臂将他揽进温暖的怀里。他还好吗?此刻在开会吗 ?他知道自己的事那一刻该有多伤心!她多想去见他,告诉他,他快要做父亲了。可楚材的威胁就在眼前。她要离心爱的人远远的,只有这样他才安全,自己和孩子也才能安全。她逝着眼角的泪,将脸埋进双臂里,抱紧膝盖蜷缩在越来越拥挤的甲板上。 
  
武汉 
骤然响彻夜空的刺耳呜咽打断了王天风的思绪,敌机在这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发动了对武汉的空袭。 
狱囚们恐慌地跳起来,扑向牢房口,拼命摇晃起铁栏杆,“鬼子的飞机来了,快放我们出去啊。” 
几个衣冠不整的狱警提着裤子一路冲向牢房大门,全然不顾两侧牢房里惊恐嘶喊的囚犯们。 
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炸响,气浪携着熊熊火焰撞击着监牢外墙,狱囚们被巨大的震动掀翻在地,惊慌绝望地哀嚎着。 
瓦砾灰烬随着又一波爆炸撒落下来,一侧的墙体骤然里倾,砖石倒塌下来,砸在囚犯们身上,墙角塌出大洞,囚犯们疯狂地挤过去逃出监牢。 

刘局长半夜得知关押王天风的牢房被炸毁,心里乐开了花。真是老天有眼,那些高官间的争斗他终于不用再提着脑袋被迫参与其中了。 

戴笠副官匆匆走进防空洞里的小卧室,叫醒戴笠,“长官,空袭炸塌了牢房,囚犯肯定伤亡不小。” 
戴笠一挥手阻止副官再说下去,他心想如果王天风就这样炸死了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可他不信这样一个多次死里逃生的职业军人会这么窝囊的死于空袭。“立刻派人过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一块骨头,也得给我拿回来确定。发通缉令,另外转告刘局长,人抓到了自行处理即可,不要活口。” 
“长官,上峰不是说此事有伤国体不得发通缉令。” 
“你第一天进军统吗?” 

杨立仁办公室。 
立仁看着白露遇难现场的照片。那三个焦糊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但甩出车外的手包确实是白露的。 
郭骑云在门外喊了声报告,推门进来,行了军礼,“杨长官。”他有些意外,本以为王天风调他回来的,满心欢喜终于可以回到老师身边,没成想见到的确是杨立仁。 
“现在是你报答师恩的时候了,把黄长官教你的本事都使出来,在军统之前找到他。” 
“为了老师,万死不辞。” 
“明天端午节,跟我一起回去过节,我父亲,立华委员,你都认识的。他们还不知道黄长官的事,你机灵一点。”立仁害怕自己一人回去,应付不了立华和父亲的追问,找个帮手也是好的。 
“明白,长官。” 
“长官,”秘书急匆匆追来,递过一张通缉令和一份小报。 
郭骑云瞥见立仁手里的通缉令,自己的老师竟然成了制造袭击案的暴徒。 

病房 
“请各位记者都回去,病人需要休息。”阿诚打发着蜂拥在门口的记者,示意警察驱赶人群。 
明楼躺在病床上看着警察局的通缉令。 
“戴笠这王八蛋,”阿诚进了病房,撕碎了通缉令,“一定是他编的故事,私下透露给记者。看着吧,这帮记者把你、毒蜂和白露之间写成三角恋情杀事件了。” 
  
杨廷鹤住所。 
“别告诉我你们俩不知道。”立华站在门厅看着进门的立仁和郭骑云。 
立仁阴着脸。郭骑云躲避着立华的目光。 
“爹还不知道,你们别说漏了嘴。”立华掩饰起愁容,转身穿过客厅,走向厨房。 
立仁紧跟着进了厨房,关上房门。 
“白露怎么可能爱上明楼,庭轩怎么会为此去杀两人。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指示那些小报。”立华身在官场,清楚这其中的复杂。 
“是戴笠,这样一来,警察局和他都可以交差了事,变成情杀事件,便是个人事件了,上面也不会太苛责,他可以趁机除掉庭轩。从前他在柏林军购的事情上得罪的那些人一定会出手帮戴笠打圆场。”立仁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这背后牵扯的陈儒和楚材的事,立刻转了话锋,“不过戴笠要暗算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凭他的本事不会有事,放心吧。”他搂了搂妹妹肩膀安慰着。 
“白露的事你知道了吗?”立华小声说着。 
听到白露的名字,立仁仍旧觉得心被刺了一刀。他一直抱着她还活着的幻想,不愿正视现场和目击者的描述。 
“白露她,”立华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可能怀孕了。前天下午,我在医院远远看见她,她看到我就跑了。当时为了筹集药品的事我忙晕了头,想着过两天有空了再去看她。可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立华懊恼悔恨。 
立仁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老天啊,你怎么会这样对王天风。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完了! 
“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又要做爸爸了。”立华竭力忍着泪。 
立仁心里像压了千金巨石,抽起闷烟。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杨廷鹤生气地用手杖点着地板,“孩子们一走就成这样了。” 
“您老别生气。”郭骑云抱着调皮的诺实走过来。 
“小郭上尉,”杨廷鹤瞟一眼领章,“啊,是少校了啊。你长官呢?”老人目光搜寻着王天风。 
“他去重庆了,林主席要接待美国观察团,他在那边忙活呢。”董建昌带着旅途疲惫刚好进门,随后接过郭骑云怀里的诺实。 
郭骑云机灵地附和几句,而后进了厨房,“长官,董长官回来了。” 
立华擦了擦眼角的泪,平复好情绪出了厨房。 
“刚董长官对杨老说黄长官去了重庆帮助林主席接待美国观察团。”郭骑云说道。 
“那你今晚就出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该知道去哪里找他更有机会找到吧。”立仁小声吩咐着。 
“可这里,要是杨老问起来。” 
“还有董长官呢,你走吧。”立仁瞥一眼客厅里的老董和父亲。 
“是,长官。”郭骑云行军礼。 
又是一年端午,可是人却越来越聚不齐。杨廷鹤看着诺诚常坐的座位,想着远在重庆的王天风,和不知在何方的立青,看一眼徐州归来的董建昌与一脸阴郁的立仁,“国事衰微啊,”老人恨恨地感叹着,“没有国,又何来家啊!” 
客厅的电话响了,立仁解脱了似的快步走去接起电话,回来时对父亲歉意解释道,“爹,有些事我得去处理。”他走过董建昌时,意味深长地按下他肩膀,“这里交给你了。” 
一路上立仁都在庆幸这个救命的电话,再待下去,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老父亲对王天风的追问。生命中的两位挚友在两天之内相继离他而去,他觉得快要崩溃了。“什么事,这么急。”他拐进大办公室高声问道。 
秘书面露惊恐地看着进来的立仁,“主任,我,” 
“是我让他打的电话。”孔令伟坐在办公桌上,端枪指着秘书。 
立仁转身要走。 
“你站住。”孔令伟拦在立仁跟前,“他怎么样了?” 
“孔小姐不知道吗?戴雨农局长为他编了个引人入胜的好故事。虽然没指名道姓,但坊间传说颇多。” 
秘书适时递上自己之前还在偷着阅读的报纸。 
“我找这王八蛋去!”孔令伟怒不可遏奔下楼梯。 
想到戴笠接下来几天的日子都要不好过了,立仁倒是突然有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快乐。 

满脸灰垢的王天风疾步穿过小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而后翻过一堵矮墙,穿过一排灌木,敲碎小门玻璃进了屋,掏出墙壁夹层里的皮箱,换上长衫,整理好钱和证件。 
一阵微弱侧风袭来,王天风意识到有人进来,他迅速躲避,等黑影走过猛然出手进攻。 
“长官是我。楚长官的副官。” 
“这混蛋怎么能把这里告诉你。”王天风松了手,栽倒在几步外的长沙发上。 
“我是他妹夫。”年轻军官坐在王天风对面,“您可能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我知道您讨厌他,所以也连带着讨厌我。我妻子叫楚枚,您见过的。” 
王天风从未听说过楚材还有妹妹,更不记得何时见过这姑娘。 
“就是您在哈尔滨的邻居,小昆是我们的儿子。” 
王天风猛然坐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觉得心上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楚长官本以为用小枚做备用计划,不该有什么危险。”年轻军官红了眼圈,声音哽咽了。 
王天风回忆起那个笑起来甜甜的姑娘,他没有看出那是一对假夫妻,也许是因为小昆是她的亲生儿子。 
“小枚死了以后,楚长官就再也没有睡着过,只能靠那些药片入睡,可药片也越来越没有效果。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病却拒绝医治。”军官站起身,递过一封信,“谢谢您为小昆做的,很遗憾没机会当面谢谢立华委员,小昆现在的归宿我放心。等他长大了,请您告诉他这一切。” 
王天风嘴角挂着凄凉笑意,“这混蛋解脱了,可我们还要受尽煎熬。” 
“楚长官完成了他的使命,我也该万家岭的部队报到了。保重,黄长官!”军官郑重地行了军礼,消失在黑暗里。 
王天风点燃微弱烛火,展开匆匆写就的信: 
        恨我吧,谁不恨我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呢?陈儒的质问没有错,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如今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当初的誓言实现了吗? 
       多少志士一生涓滴意念舍生忘死上下求索。我寄望于个人,陈儒寄望于外人。时至今日看来,这些终究不是民族的出路!这一生做了太多,也错了太多,只有将自己投入炼狱的熔炉,也才敢奢求获得些许救赎!先走一步了,庭轩兄,你注定是被挑选的,要为国家和民族负重前行。请完成这光荣的使命!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永别! 

王天风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他想呐喊,想砸碎目力所及之物,想摧毁这个旧世界。他愤怒,悲伤,无从宣泄心中积蓄太久的压抑,他只能默默流泪,将所有情绪融进血液里,化作复仇的动力。他看到那些逝去的面孔正望着自己,脸上带着心安的笑意,目光里流露着坚毅的期许。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他低声哼唱起《送别》,点燃了信,看着攒动的火焰在纸端舞蹈,感受着炽烈灼伤指尖的痛楚,送别昔日的战友和爱人。
苍劲的字迹化成明艳的火焰,燃起焰尾的信纸飘落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持起烛火点燃厚厚的窗帘,汹涌的火蛇瞬间蹿上屋顶,房间融进了烈焰。 
五月的熏风拂过泪痕斑驳的沧桑面庞,指尖的痛愈加清晰。他觉得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感到痛彻的滋味,从此以后,他便是一具有温度的尸体,一个冰冷的复仇机器。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馀欢, 
今宵别梦寒。”

 本章终。

 

评论(6)
热度(20)

© 雍宁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