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宁

奋斗者的时代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钟为谁鸣第六章(12)Liebesleid 爱之伤

心底不愿触碰的伤痛,待战争与杀戮的浩劫降临时,方觉曾经的苦与痛竟已是无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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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王蒲忱站在烧的正旺的炭火旁,松着衬衣领口,将衣袖卷起至小臂。一块烙铁上粘着烧得焦黑的皮肤,不时发出刺啦啦的响声。他将烟凑近了火焰点燃了吸了一口,而后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尽管地下室里寒气阴冷,审讯这种又脏又累的力气活,还是让许久不再亲力亲为的他出了一身汗。他讨厌这种汗涔涔的感觉,不耐烦地走回到桌旁。“黑龙会很有本事啊,田中宏侍先生。”王蒲忱厌弃地看了眼已经变成血人奄奄一息的赵强。他也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日本人了,其父亲早在光绪年间便一直为日本提供清廷的各类情报。可以想象,日本人的触角在几十年间早已延伸到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盘根错节,人员众多,很多人早已自然融入,甄别起来极为困难。难怪像楚材这样精明多疑的人都难以发现田中宏侍的破绽,还委以其重任。
深夜,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弄堂口的阴暗处。田中宏侍的上线被抓进了车里。
当晚,两份报告静静地摆在戴笠的办公桌上。一份是王蒲忱对田中宏侍的审讯记录,另一份是田中宏侍上线的交代材料。
戴笠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他没有料到安倍正判打算诏安黄仁宇,而且还如此急迫。他不明白安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于一个未来的傀儡来说,最首要的是性格懦弱易于控制。当然,有号召力和背景也同等重要。可无论怎样,黄仁宇都不是个好驾驭的人。为什么一定是他?安倍到底在想什么?他猜度着这个日本人的怪异心思。但不管怎样,都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日本人对上海的攻击迫在眉睫。略董时局的人都会明白,对上海的进攻无论如何不可避免。那何不将计就计?他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既符合大局,又可以帮他除去黄仁宇这个大威胁。没了黄仁宇的帮衬,楚材再也不能与他抗衡了。自己没有任何损失,同时还落得个为国尽忠的好名声。想到这里,戴笠嘴角微微上扬,“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他得意地咕哝着,转身回到桌旁拿起电话,“给我接中央侍从室。”

楚材在来人的引导下进了屋。
戴笠满面春风,热情地迎上前与楚材握着手,“楚兄深夜造访,定是有要事相商。”他将楚材让进沙发,掏出白手帕掩着鼻子,轻轻打了个喷嚏。
楚材开门见山,“你给中央侍从室的那份报告我给扣下了。”
戴笠料到了。不过他不担心,因为他手里攥着王牌。
“当初你在我手下,我就看出你不是甘于人后之人。”楚材目光锐利。
“楚部长深夜前来有何贵干!”戴笠改了称谓,一副公事公办姿态。
“戴处长明知故问。”楚材扬着眉,脸上现出不屑。
“我的计划也是为抗日御敌,黄仁宇在这个计划里不可替代。”戴笠一副正义凛然模样。
楚材满含讽刺地哼了一声,“为国是假,为己是真吧。”
“是啊,你有杨立仁,继而有了黄仁宇,继而也可笼络明楼为你所用。而我就处于劣势。”戴笠干脆挑明了。
“你不是已经让明楼加入了你们吗?”
戴笠挑衅地望着楚材,他没指望明楼的事能瞒过楚材。更何况他也怀疑明楼的允诺又有多少是楚材授意为之。“杨立仁为了包庇黄仁宇杀了王大钧,而后出于愧疚安排他妹妹王燕进了电报局。别告诉你对此一无所知。”戴笠迫不及待抛出王牌。
楚材心中一惊。
戴笠看出了楚材脸上细微的变化,自己已经掌握了这次交锋的主动,内心里沾沾自喜,继而一副胜利者姿态,“黄仁宇,杨立仁,你选一个吧。”
楚材一言不发,倏地起身走进戴笠,逼视着他。
戴笠有恃无恐地对上楚材的目光。四目相对间屋内似乎已弥漫着火药味。
楚材还能说什么,戴笠抓住了自己的弱点,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马上把我的报告递上去。”戴笠一副命令口吻,朝着楚材的背影说道。
为了保住立仁,楚材只能牺牲王天风了。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很难。牺牲立仁,自己会痛苦。牺牲黄仁宇,立仁会痛不欲生,而立仁的痛,便也是他的痛。无论怎样,这一局,戴笠都赢了。

入夜,王天风的轿车经过重重岗哨进入励志社的大门。他根本不知道从上海来南京的这几天,王蒲忱完成了对“赵强”的审讯,并已将所有内容汇报给戴笠。戴笠已经将他作为自己争夺权势的一枚关键棋子。

励志社。
“您请跟我来。”工作人员领着王天风上了二楼,进入房间,他没有想到,蒋介石和陈儒都在。
“庭轩(黄仁宇表字)啊,你们很久没见了吧。”蒋介石的目光从王天风转向一旁的陈儒。
“校长。”王天风朝着蒋介石双腿一并,挺直腰板,继而转向陈儒,“主任。”
“坐吧,坐吧。”蒋介石说。
王天风待两人落座,自己坐在了一侧的沙发上。
“今天找你来,是有件大事。”陈儒将手中文件递给王天风。

与此同时,立仁满腔怒火直奔楚材办公室而来。
“杨主任,楚部长这会儿谁也不见。”工作人员试图阻拦满面怒容的杨立仁,却被立仁一把推开。他黑着脸,气势汹汹沿着走廊,继续疾步走至楚材办公室门口,猛地推开门。
门猛烈地撞到墙上,在夜深人静的走廊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杨主任。您。”
“滚。”立仁怒不可遏,转身向工作人员大吼着。
工作人员被面目狰狞的立仁吓得后退了几步。
楚材朝着工作人员摆摆手。
门在立仁身后关上了。
“你这个王八蛋。”立仁猛地扑过去,死死抓住楚材将他按在墙上,“是你出的主意吗?啊?”立仁逼视着楚材,愤怒地目光如一把利剑,连急促地鼻息似乎也带了攻击力扑在楚材的脸上。
“是戴笠。”楚材努力喘过一口气,“王天风错就错在不该让王蒲忱去审问赵强。戴笠得到了安倍试图诏安他的消息。于是出了这个阴招。王天风活着,功劳尽数归他戴笠;死了,也是削弱我的左膀右臂。这计划由他指挥。这让他实际上控制了王天风。上海的指挥权他怎么交给王天风的就怎么拿回来了。王天风真是百密一疏!”楚材懊恼地说。
“你答应过,上海的事做完了,就说服委座让他离开这个是非圈,可你现在,”立仁情绪激动,红着眼圈。
“我也没办法,是戴笠那混蛋直接找到领袖,我知道时已经决定了,陈主任要我通知王天风,我能怎样。”
立仁绝望地冷笑一声,松开了楚材,踉跄着跌进几步外的沙发里。他知道,此时此刻,王天风已经见到了蒋介石和陈儒,一切都来不及了。眼看着王天风跳火坑,自己却无能为力。他恨自己。

王天风合上报告,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黄文道和自己的留学背景注定了这工作只有他能做。他嘴角挂微笑,心里却是苦涩的,“校长。作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接受这个任务。但我不想连累黄文道老先生清誉受损。毕竟黄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这件事必须极为保密,不能留下任何书面材料。”陈儒无奈。
“这好办。我和委员长送你一张我们两人的合影,给你签上名字,日后你拿出来,自然可以证明清白。委员长总不会把私人照片馈赠一个汉奸国贼吧。”宋美龄优雅地从内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她与蒋介石的私人合影。
蒋介石点着头,“夫人的主意甚好。”
“你可以把他存在银行保险箱里,或者交给你认为可靠的人。”宋美龄将照片递给王天风。
王天风起身双手接过照片,朝宋美龄一躬身。

中央党部大楼里,只有楚材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后续的工作要你我来完成。”楚材说这话时语调平和,就像在说今天下雨明天下雪这样无关痛痒的消息一样。漠然的态度再次激怒立仁,他压抑不住心中愤怒,猛地站起身朝着伫立一旁的楚材狠狠一拳。
楚材一个趔趄,扶着桌角,用手背抹着嘴角的血迹,而后捡起地上的眼镜,“你叫我怎么办。你弟弟是贡阐挡,你妹妹苏联留学,对贡阐挡充满同情。当年刺汪案,你为了给王天风遮掩,杀了那个叫王大钧的办事员。你以为没人知道吗?如果我不干,他就会动你。”楚材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我不能让他有事。”立仁眼角挂着泪。
“我也不能让你有事。为了你,我只有牺牲他了。”楚材苦笑着戴上眼镜。
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楚材用手帕擦着手背的血迹,接起电话嗯了一声,转向立仁:“去‘白玫瑰’酒吧,白露在那儿喝醉了。”
立仁倏地起身奔出办公室。
楚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对着话筒吩咐道,“杨主任到了,你们就撤回来。”

“下雨了,”白露撒娇似的躲进王天风怀里。
“有我呢。”王天风敞开大衣,把她娇小的身躯整个裹了进来,护着她在雨里奔跑着。
白露端着酒杯,透过晶莹剔透的杯口看着屋顶的吊灯,眼前还是温馨的情景,耳畔依旧是甜蜜的话语。他多想把王天风温柔的笑声,轻柔地低语统统赶走,可那声音像有了魔力,久久萦绕在她耳畔。她醉醺醺地喝完又一杯酒,那些满是爱意的瞬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转。
“啊,这鱼好多刺啊。”她看见那个自己,朝着面前的男人嘟着嘴,故作嗔怒的撒着娇。
“给我。”王天风仔仔细细挑着鱼肉里的细刺,仿佛那是他在这世界上最最重要的工作。而后他一脸胜利表情,将挑了鱼刺的鱼肉摆在她面前。她满心幸福的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突然间,王天风却怒不可遏的站起身,一脸厌弃的大声说“你这台戏我唱腻了!”
“为什么!”白露大喊一声,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摔在桌上。
杨立仁赶到时酒保已等在门口,“先生您可来了,您的朋友喝的太多了。”
立仁付了账单,跟着酒保来到白露跟前,不由分说抱起白露出了酒吧。
“黄仁宇,你别管我,你把我放下。”醉酒的白露把立仁当成了王天风,她摊在他肩头,拳头用力捶打着他后背,凌乱的长发在寒风里飘散着飞落在他脸颊上。
她毫不理睬她的哭闹,径直将她抱进车里。
“我要喝酒,”白露一脚揣在立仁腿上。立仁抓着她的脚腕,硬塞回到车里,关上车门。
“为什么!为什么!”白露大喊着,哭花的眼妆混着泪水,沿着面颊在她脸上刻出道道伤心泪痕,“你们男人都是王八蛋!”
“他才是王八蛋。”立仁小声咒骂着,脚下狠踩着油门。他受不了眼睁睁看着爱慕的姑娘伤心。王天风啊,你该是多么幸运的人!而自己呢,只能将这份感情默默地埋在心底。这世上的人总是得到的不珍惜,失去才知后悔。
白露闹累了,微弱的声音咕哝着,“我不想回那个破家。”
立仁心烦意乱,不时看看后视镜里的白露。他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在酒店。可是去自己家也不大好。他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的绕着。
最终,车还是向立仁家的方向开去。

王天风孤身站在下关码头江边抽着烟。凛冽的江风如锋利的刀片刺痛着他的面颊。可他情愿迎着风,他想用身体的疼掩过内心的痛。
“有时候人的命运真不是自己能把握的”。明楼的话响在耳畔。
夜已深,江上升起一片雾气,他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苦笑着点了烟吸上一口,右手指尖竟然立刻有了一丝暖意。低头看时,妞妞穿着一件红色洋装,稚嫩的小手轻轻握上他的小指,抬头朝他甜甜地笑着。
“去他的!干吧!没有退路了!”王天风不愿再胡思乱想下去,这不是他的风格。他将烟丢在脚下,用力碾得粉碎,迎着凛冽的江风,沿着来时路消失在江边。

“你自己能走吗?”立仁将车停在自家庭院,下车搀扶白露。
“你这个混蛋,为什么抛下我?”白露愤怒地喊着,一步不稳栽倒在冰冷的地上。
“起来,地上太凉。”立仁顾不了许多了,抓着白露乱挥的双臂将她拎起来。
“为什么这么对我。”白露大吼着抓住立仁的上衣前襟。
立仁几次试图掰开白露的双手,怎奈盛怒下的白露借着酒劲,力气竟然大的出奇。不能再任由她撒酒疯了。立仁万不得已,尽管满心不舍,还是下手打昏了她,抱起她进了屋。他抱着她小心翼翼穿过门厅,生怕怀里的她磕到碰到,轻轻地进到楼上王天风住过的房间。
“为什么要赶我走。”白露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睡梦里的她眼角依然挂着泪。立仁叹了口气为她盖好被子。
隆冬湿冷的空气在这个深夜里凝成迷雾笼罩着夜空,立仁站在窗前抽着闷烟,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纠结。眼睁睁看着白露痛不欲生,让他的心也跟着碎了。可他能怎样呢?一面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一面是自己偷偷喜欢着的姑娘。只可惜她早已心有所属。
清晨,白露醒了。她拿起桌上一盒落了灰尘的香烟,那是王天风爱抽的牌子。
下了床,打开衣柜,里面满是王天风在中央军校时的制服,唯一一件蓝色西装便是那晚他们相遇时他穿的那身。她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的房间。
她走到浴室的镜前收拾凌乱的长发,将秀发随便挽在脑后,悄悄下楼离开。
其实立仁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了,他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也许这样最好。烟快要燃尽了,他将它捻灭在烟灰缸里。

酒店。
一大早,有人将一封装帧华美的新年舞会请柬送至王天风的房间。他一向厌烦这些纸醉金迷的上层应酬。但舞会是宋美龄举办的,必须参加。他突然想到汪精卫一定也在受邀之列,也许明楼会一同前来。地下室不欢而散之后,他一直后悔自己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他想见到他,哪怕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只要他还好,他也就放心了。王天风将请柬放进抽屉,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距离与程屿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有半小时,他必须出门了。

程屿坐在励志社餐厅包间里抿了口咖啡,而后拿起手边的报纸。
“让您久等了。”王天风风风火火走过来,与程屿握了握手。
“我帮你点了份牛排。”程屿笑眯眯看着王天风,“才多久没见,你人又瘦了。”
“接到您的口信我都不敢相信。您居然回国了。”
“我回来述职,能在国内过年,这样的好事不多。我这个年纪漂泊海外,思乡之情日切啊。”程屿做了个请的手势。
“柏林的气氛怎样?”王天风落座。
“没什么,和你离开时差不多,倒是犹太人的处境更艰难了。”程屿切下一块牛排。“一回来就听说,你因为柏林的事,刚下船就被他们抓了,还被军队除名了。”
王天风只呵呵一笑。
“我早提醒过你。”程屿替王天风不值。
“无所谓,现在也挺好,更自由了。”王天风故作轻松。
侍者上菜后离开。
程屿审视着王天风,“如果你愿意,过了年跟我一起回柏林,使馆里正好有空缺。”
王天风不置可否,低头切下一块牛排。
“还记得奥地利公使馆的一等秘书何久经吗,你在柏林见过的。”程屿观察着王天风的表情。
王天风回忆起那个沉静儒雅的何秘书,“我记得。”
“他可能要去总领馆了,所以公使馆的位置就空缺出来,如果你不想来我这里,可以去维也纳公使馆。总之,离开国内的是非之地。”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有些事,”王天风欲言又止,他不能做任何解释。
程屿看出王天风话里有话,“好吧,我明白你志不在此。但是国内的情况你心里要有数啊。”
王天风点着头。
“你那个克虏伯的掮客老友来找过我们。希特勒撕毁了《凡尔赛和约》,他们不用像几年前那样偷偷摸摸假道瑞士出口武器了。明天我去见夫人。那个里希特也来南京了。听说这笔订单还是你牵的线。我要提醒你,成了,大家你好我好。出了岔子,你想过没有。”
“出不了岔子。英美掐着希特勒脖子呢,那些矿石德国人只有从我们这儿弄到了。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做成这笔买卖的。过几日我再去找德国顾问团的人打听一下。那个里希特上校您可以信任他。以后的事您直接联系他。”
“美国和英国的使馆似乎也知道消息了。”程屿怀疑消息走漏了。
“太多环节都可以走漏这个消息。英美政府肯定早就知晓。他们对日本在东南亚的做法早就不满了,乐得看到我们买到这些武器替他们遏制日本的嚣张气焰。”
程屿深以为然,“和我们分析的一致。你是个干外交的好材料,可惜,”
“可惜我志不在此。”王天风揶揄着接过话头。
告别了程屿,王天风独自一人走在空荡的走廊里,心里盘算着要去一趟狮子林面见张治中,同时可以见到顾问团的人。
“姓黄的,你给我站住。”孔令伟跋扈地命令道。
王天风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女魔王,头都懒得回,停也不停径直往前走。
急促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王天风觉察到衣角被大力地拉扯住。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转身。
一个巴掌扑面而来。
王天风挡过孔令伟的巴掌,“小姑娘,你总是这么粗野可有违你孔家二小姐的身份。”说完,他松了手,后退了一步。
“你一个贪污犯嚣张什么?”
王天风“嗤”地笑了,“我黄仁宇何德何能,竟然烦劳二小姐调查。难道您就没看到查无实据这几个字吗?这什么地方,你总要给校长面子吧。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里胡闹,不然夫人(宋美龄)也不会迁就你。”王天风白了眼孔令伟,转身继续往前走。
孔令伟被呛得说不出话,站在原地生闷气。
离开励志社,王天风开车经过最高法院。他停了车,看着院子里那幢山字形四层建筑,仿佛看到当初那个中央大学毕业的小助理抱着一摞卷宗急匆匆上了台阶。自己本该是个学究法官的,那才是他毕生的理想啊。可人生的路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今天的地步?他不懂,也不想懂了,无奈地笑笑,重新发动了汽车。

参加舞会的人们有些已经到场,舞会大厅里灯火通明。早到的高官贵戚三五成群各自闲聊着。
王天风将大衣交给侍者,着一身黑色双排扣无尾礼服,长身玉立于门口,岁月的历练赋予的沧桑俊逸即刻吸引了几步外一群贵妇名媛的注意,不时向他投来欣赏爱慕的目光。他走进大厅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明楼的身影,带着一丝失落,拿起侍者托盘里的香槟。冰镇的佳酿翻卷着气泡,在杯壁上留下一层冰凉的雾气。他看着手中这杯抵得过普通百姓两月口粮钱的香槟酒皱了皱眉,向着一旁的沙发走去。
到场宾客渐渐多起来。王天风依然在勋章华服与珠光宝气中寻找着明楼。人群一阵小小骚动,向着门口聚去。随着一声通报,光彩照人的宋美龄优雅地挽着蒋介石的胳膊缓缓走进大厅,不住向着两侧的人群微笑致意。
侍者在王天风身边耳语几句。王天风放下酒杯,款款走向宋美龄和蒋介石。
门口再次传来通报声。汪精卫到了。回身看去时,王天风一眼看到跟在汪精卫身后的明楼,内心一阵欣喜。他还好,气色也不错,没有因自己那些浑话而过分神伤。
蒋介石、宋美龄与汪精卫一行人寒暄着。
王天风远远地望着汪精卫与宋美龄微笑点头而后他竟转身向门口走去。怎么就走了呢?明楼也会离开吗?他的目光跟随着汪精卫到了门口。汪精卫只身离开。于是他再次环顾会场,可依旧未见明楼身影。

“你怎么来的?”明楼愠怒地看着白露。
“反正我已经来了。”白露赌气说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明楼警觉地瞟了一眼四周,表情严肃,语气却缓和了下来。
“我明白,我知道怎么办。”白露祈求地眼神望着明楼。
明楼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要知道分寸。我会在一旁看着,一但出什么问题,我就会立刻上前,你必须无条件跟我离开,能办到吗?”
白露点点头。

汪精卫离开后,凑前寒暄的高官们渐渐散去,宋美龄望向王天风这边。
王天风走上前,朝着蒋介石与宋美龄微微一躬身,“校长,夫人。”
“庭轩今晚可是迷倒一众太太小姐们啊!”蒋介石打趣地说,“今晚的舞会是夫人办的,新年之前能有这样的活动都要感谢夫人。”蒋介石朝着宋美龄微笑着,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轻拍了一下,“庭轩的舞在黄埔时就出了名。”蒋介石将目光转向王天风说道
“学生惭愧。怎敢在校长面前造次。”王天风一躬身谦虚地答道。
“这西洋的东西我不喜欢,夫人的邀请你也要拒绝?”蒋介石半开玩笑。
“学生不敢。”
“Darling,不要总摆你校长的架子,破坏了舞会的气氛。”宋美龄眼角带着笑意,故作嗔怒。
蒋介石轻声一笑,转身离开。
宋美龄望向乐队。乐声响起。
王天风牵着宋美龄的手走到舞池中央。四散的人群聚在四周,看着他们。

“这人谁啊?”军官甲好奇问道。
“你不知道?”西装乙故作惊讶,“黄仁宇,从前中央军校教官。后来听说去了柏林公使馆,结果没多久就被调回国内,一回来就被抓进了监狱。据说与柏林的一笔巨款有关。”
军官甲唏嘘着,“那他怎么又没事了?”
“这小子命好,正赶上少帅在西安扣住了委员长。”西装乙突然贴近了军官的耳朵,压低了声音,“听说就是他说服了少帅同意委座的私人顾问端纳先期赴西安。也是他作为端纳的翻译第一个见到了被扣押的委座,向远在南京的夫人汇报了委员长安好的消息。”
“他和少帅很早就熟悉。”西装丙加入其中。
“那笔巨款的事呢?”军官甲好奇的询问身边两人。
“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了呗。”西装乙。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钱主任的弟弟,贪污被枪毙了,这个黄仁宇倒成了‘夫人派’”。
三人说到这里面露诡异神色窃笑着。
“这家伙确实潇洒倜傥,你看看那些女人们,有多少人眼睛就没离开过他。”军官甲酸酸地牢骚着。
“听说,当时他带着委座的卫队在华清池五间厅外拼死抵抗,还受了伤。”西装乙说。
“切,钱主任也受伤了呢!”军官甲不屑。
“委座不还是被张学良抓住了!”西装丙继续酸道。
“哎,不要乱说话。”军官甲紧张地捅了捅西装丙。
“来来来,干了这杯,干了。”西装丙岔开了话题。
三人都不再说话,一同看向舞池里的王天风和宋美龄。

“舞跳得确实不错。”宋美龄眉梢挂着悦色,轻声称赞着。
“在夫人面前,庭轩的舞也就刚刚及格。”
宋美龄莞尔一笑,“过了今晚,南京的名媛要为庭轩魂牵梦绕了。”
“夫人取笑庭轩。”王天风随着乐曲带着宋美龄转过一个弯。
“西安的事,你对校长的忠心,我和校长都看在眼里。你为党国做的努力和牺牲我也心中有数。国家现在面临太多困境,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精忠报国。我替校长感谢你的付出和牺牲。你尽可以放心去做事,有我和陈主任,不会让你日后后悔今日的决定。”
“夫人言重了。”王天风想趁此机会请求宋美龄在张学良的事情上做些努力,“夫人,少帅的事。”
宋美龄轻摇着头,“今晚不谈这些。”
王天风只得作罢。
一曲终了。宋美龄朝着王天风微笑点头。
王天风躬身行礼。
宋美龄离开舞池,与他人寒暄了几句,说了几句祝众人愉快的祝词,离开了会场。
人们渐渐聚拢在舞池里。
乐队奏响了《Liebesleid》(🎶帕尔曼版本
王天风正欲转身离开,白露穿着在莱茵兰号邮船上穿过的那件白色长裙出现在他面前。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与她相遇,毫无心理准备,伫立在原地直直地望向她。这根本不像那个遇事冷静果断决绝的王天风。
白露轻轻走至近前向王天风伸出手。
王天风呆立了几秒钟,不由自主轻轻握上她的手。
小提琴和着钢琴奏出悠扬明快而略带哀伤的曲调。
王天风轻挽着白露纤细的腰肢,带着她舞向舞池中央。
伴着一串轻快的切分节奏,白露随着王天风轻盈地旋转着,白色的衣裙飘摆在他腿边,像一朵清雅的百合盛开在他身侧。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心爱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让这娇美的脸庞也带了一丝抹不去的忧伤。他心头涌上一阵痛楚,眼眸里闪着怜惜与愧疚。
他是爱自己的。白露笃信这一点。她清晰的看见那双深情的双眸里藏着欲言又止的情话与怜爱。她不再悲伤,她只想他明白:她会等他,会为他保护好自己,等他归来。
小提琴婉转动人的弦音再次奏响忧伤的主题,往昔的幸福与甜蜜涌上王天风的心头。千百次的告诫自己,不要再深陷其中,他也曾天真的以为自己做到了,然而再一次的咫尺相对,她的一撇浅笑,顾盼流连间便再一次燃起他内心被压抑的那团火焰。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愿离开她,那眉宇间的脉脉情愫,唇间如烈火般炽烈的爱意,带着那份狂热抚慰过他受伤的心。也许!也许!他不禁偷偷地想:他该放胆赌一次,赌这一切结束之时,彼此均安好,赌自己可以给她幸福。爱情是盲目的也是幸福的,陷入这狂热的甜蜜里的,让往日那个理性决断的王天风不见了踪影。他真想就这样拥着她一直跳下去,活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
钢琴奏出清浅欢快的节奏,小提琴悠长的颤音缓缓滑向下一个八度。一对璧人,翩翩起舞,执手相望,爱意在眉目间传递,满心情话无需只言片语,早已悄然沁入彼此的心脾。他与她早已将最美的一瞬印进彼此的眼里和心里,也印在了彼此美好的回忆里。
乐曲悄然进入尾声,王天风放开白露纤细的腰肢,面对着她微微躬身行礼,依然没有一句话语,但白露的心境早已不是那晚酩酊大醉之时。她知道,他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也答应了。

明楼在一旁一直观察着白露与王天风。他担心有心人看出两人眼神里的爱意。但感情还是战胜了理智,他不忍心打扰到这对苦命的鸳鸯。
明楼看着孔令伟带着怒气窜到白露和王天风面前,立刻警觉起来,起身走了过去。
“白小姐,能请您跳支舞吗?”明楼穿着同样的黑色无尾礼服,绅士的伸出手。
白露随着明楼走向舞池外侧,依旧恋恋不舍瞥向王天风。
“别看他。你不觉得你今天过分了吗?”明楼以上级的语气训斥着白露。
白露委屈的收回目光。

孔令伟挑衅地盯着王天风,等待着他率先伸手邀请她。
可王天风偏偏站在原地不动。
乐声再次想响起,四周的人们都静静地观察着舞池中央的两人。
王天风真想转身一走了之。但他不能。他不给孔令伟面子,也要给孔家和宋家面子。于是他板着脸朝着孔令伟勉强伸出手。
孔令伟今天破天荒的穿了女装,是一件粉红色的洋装。她见到王天风屈服了,带着一份战胜者的盛气凌人,傲娇地将手搭在王天风的手上。
王天风敷衍的与孔令伟跳着,在每次旋转的瞬间都借机瞥向几步外的白露。
可白露并没有再看他一眼。他心中顿时起了一阵失落,可转念间他又安慰自己,这样很好,这说明白露知道保护自己了,他该高兴才对。
“这值得吗?”明楼了解王天风,他总是觉得最终,面前的姑娘会被伤的最深。
“也许他永远都不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我会一直等他。”白露眼神坚毅,决心守护她们的爱情。她随着明楼的舞步,踏着轻快的乐曲旋转着,不时借机瞥向不远处的王天风。可他却带着豆蔻年华背景显赫的孔二小姐在舞池中央偏偏起舞,不再看他一眼。尽管他脸上冰冷且毫无生气,可她还是在心里升起一阵忧伤。
乐曲终了。
王天风立刻松了手,向着孔令伟微微一鞠躬,“我还有公务,失陪了,二小姐。”
孔令伟本想撒些脾气拉住他,怎奈他动作太快,已经向门口走去。

“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了。孔二小姐要伤心死了。”停车场里,杨立仁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不参加舞会,倒是很喜欢偷窥。”
“我可没你这福气啊。公务在身,来送公文。”立仁打量着王天风昂贵时髦的大衣和内里的无尾礼服。“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太太小姐要暗自神伤了。”
两人坐进同一辆汽车。
“你自己的车呢?”王天风不想再听立仁的嘲讽。
“还没有来,你先送我回去吧。”立仁坐进副驾驶关好车门。
王天风开着车沿路驶向检查岗。
“看来这位孔家二小姐看上你了。这可是个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天大好事,一步登天啊。”立仁继续讽刺王天风。
“得了吧,我就是和明楼结婚也不会娶那个女魔王。”王天风想到孔令伟跋扈粗野的踢打交通警的一幕,心里一阵膈应。
“我不知道你之前和她说了什么,但她很伤心。她在酒吧喝的烂醉你知道吗?”立仁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王天风默然,窗外寒风呼啸,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
“我不会负她的。”王天风笃定地说。
立仁倏地转脸看着他,他该为白露高兴,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一刻,他的单相思彻底的死去了。他知道王天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将白露推来推去,只会更加伤害她。这么久的犹豫不决对她的伤害还不明显吗?也许王天风真的想通了。幸福不仅是此时此刻,也是一份对未来的期盼,只是这期盼真的搀着太多的不确定。立仁扭过脸,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公路轻叹了口气。

舞会后的第二天,明楼的车出了汪精卫公馆直奔火车站。他必须做夜车尽快赶回上海。王天风负气地走后,他的心绪一直难以平静。他仔细评估了风险,认定王天风绝不会出卖他和其他任何人。但这件事他必须向远在延安的梁克飞汇报。同时,他必须尽快联系杉原雅彦,通过他从外务省或者海军军令部弄到那份多次提到的纲要。明楼心里明白这件事必须要快,时间不等人。
火车飞速前行,风声呼啸着,明楼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景,忧心忡忡地叹着气。

转眼已至除夕。
节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立华端上年夜饭最后一道菜,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那是董建昌的电话,他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回南京。
立仁站在屋外抽着烟,心里全是白露。她一定已经回自己家里。她也许没有。他明明清楚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可总也割舍不下心底这份惦念。
“哥,你在外面干嘛呢?不冷啊。”
立华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立仁的思绪。
王天风默默走到立仁身旁,“你当初为什么不表白。”
“我是她的教官,我们是师生,我怎么能,”
“怎么能喜欢自己的学生是吧。”王天风摇着头,“你还是这么书生气。如果你先表白,也许我们三个就不会经历这些了。”
“人生总是如此,一步之遥,跨不过去,又离不开。”立仁使劲吸着烟,心中一阵无奈。
“她不该爱上我这样的人。”
“你当初也是这么跟我妹妹说的吗?”立仁被王天风的话激怒了。
王天风哑口无言。良久才吐出一句,“我不想伤害立华,也不想伤害白露。”
听到这里,立仁心中的怒火蹭地燃烧起来,“你是又要反悔,再用那些浑话刺激她是吗?”立仁猝然抓着王天风上衣前襟,推搡着他。
“我只是有些怕,我怕有一天我死了。”王天风不敢直视立仁的眼睛。
“你不努力怎么知道没希望,是男人就努力活着,不要动不动就豁上性命,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立仁愤愤地松开手转身进屋。
王天风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跟了进去。
饭桌上热气腾腾的美味依旧无法驱散两人之间的尴尬。立仁一杯接一杯喝着白酒。
“爸,老董要明天才能赶回来。”立华给杨廷鹤斟上一杯酒。
“哎,你们这三个别胡闹。”立华端着酒壶制止三个孩子。
杨廷鹤听着女儿的汇报,目光一直在立仁和王天风之间。
“我老了,熬不了夜里,你们年轻人等吧。”杨廷鹤对着立仁说完,转身离开。
立仁见父亲离开,自己走到衣帽架边摘下大衣,“立华,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个年夜饭就这样别扭过去了。
厨房里,梅姨收拾着盘子里的剩菜,“立华,你有没有考虑过告诉他。”
立华刷着碗的手突然停了,水流从盆里溢出来,哗哗流进池子里,“我不想让他知道。”
“可是,你看这时局,我是说,万一。”梅姨很为难。她总觉得这个时候了,应该让客厅里的男人知道真相。早晚都要说,为什么非要瞒到最后来不及了呢?
“我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啊!你当初要是告诉他,也许他就不会去日本了。”
“然后呢,为了孩子,过着朝九晚五,庸庸碌碌循规蹈矩的平凡日子?”立华心绪烦乱,将一只未刷净的碗扔回到水里,“他注定不是过普通日子的普通男人。也许他会为了我和孩子放弃理想和抱复,但此后的每一天都将不是他想要的日子,他会郁郁寡欢一辈子。我不想用孩子绑住他的手脚,让他为了我们一辈子庸庸碌碌不得志。从前我也伤心难过,也后悔过,可后来我懂了!很简单,这男人永远都不会只属于我。他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这对我对诺诚对他都好。”
“可现在他过的就开心了吗?”梅姨真是不理解立华的怪论,听得心里一阵难受,手上的毛巾被搓的沙沙作响。

与立仁的不欢而散扰得王天风心烦意乱,他走到屋外,深吸了口指间的烟,沿着外间走廊走着。
董诺诚听到脚步声一惊,手上的烟掉在了地上,见来人越来越近,忙不迭碾上两脚。
“年轻人,抽烟可不是好习惯。”王天风说道。
“您不也在抽烟。”董诺诚呛白着。
“你还是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15岁了。”董诺诚最讨厌别人把他当孩子看。在他心里,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王天风看着董诺诚一副认真的样子笑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什么都想懂,又什么都不懂,却偏偏自认为自己什么都懂,当年自己像他那么大时不也是这样叛逆吗?“那好,董诺诚先生,说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一个人抽闷烟吧。”
王天风的话正戳在董诺诚的痛处,他突然觉得一阵心虚,声音变得不再那么理直气壮,“我想不通。”
王天风扶着董诺诚的肩膀,与他在台阶上坐下,“愿意跟我说说吗?”
“书上说,人生而平等。我以前也这么认为。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董诺诚苦闷地说,迷惘的眼神看着王天风,“为什么我家过年的时候可以有酒有菜,有鱼有肉,可我的同学家却几乎没米下锅。再比如您,为什么那么多码头上的工人拼死拼活的干活却挣不到多少钱。而您却可以一身高级西装,开着政府的车。”
董诺诚的话也戳到了王天风的痛处。岂止小小年纪的董诺诚迷惑,就是他王天风,活了三十七年,也还是被这些问题困扰。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才是最恰当的,“你知道生活就是这么残酷,给你一个又一个黑暗的现实。但有一种人,他们认清了这种现实,依然热爱生活,并愿意竭尽所能去改变它。他们才是真的英雄。而不是像你这样,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神伤。就算希望渺茫,他们仍会全力以赴,努力去尝试。他们才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希望。”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黄叔叔。”董诺诚一针见血。
“你很聪明,以后你会懂得。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可是学习能改变这些不公吗?学习可以让我们收回东三省吗?覆巢之下无完卵?国破家亡之时,学习还有何用处?”董诺诚越说越激动,“中国之大,早已经安放不下我们的书桌了,黄叔叔。”
王天风没想到面前的男孩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认识,对董诺诚的追问竟无言以对。乱世之中哪里还有真正的道理可讲呢?他只得讲些大道理岔开话题,“你能意识到自己肩负着责任,以及当下国家的危机,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很不简单。那你更要努力学习,承担起责任,才对得起老天给你的优渥条件。这不单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更是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你和你的同学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知识,在将来建设国家。御敌卫国,为你们创造安心学习的环境是我和你父亲你舅舅这样的人的责任,不是你的。明白吗孩子?”
董诺诚认真地听着王天风的话,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王天风很喜欢这孩子。第一次见到照片时便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有时他也怀疑过,但董诺诚只有15岁,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此刻,王天风并不知道,立华将董诺诚的年龄改小了。
两人沉默片刻,王天风吸着烟,烟雾随着鼻息扩散进冬夜清冽的空气里。
许久,董诺诚突然说,“您能和我去个地方吗?”
“去哪儿?”
“我刚刚说的同学家。他爸爸每天都在码头上干活,还借了不少债,才把他送到我们学校读书。放寒假之前他一周没来上课了,我想去看看他。”
“好,我们跟你妈妈打个招呼。”
立华擦着眼泪,远远地偷窥着这对父子,见王天风站起身,立刻转身快步走向客厅。

书房里,杨廷鹤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是个什么团圆饭!他心里抱怨着,负气地用手杖在地板上重重点了两下。立青没有回来。立仁与自己的同窗,当然还差点成了他的妹夫,为了一个姑娘别扭着。董建昌,是个好女婿,为了立华把诺诚的亲生父亲请到家里,可自己却大年三十的晚上躲在外面不回家。立华,看着儿子和亲生父亲,偷偷的自己躲在角落里掉眼泪,可就是不告诉这父子俩实情。他真不懂自己的女儿。这到底都是为什么啊!一个个都各怀心事,都自以为隐瞒的天衣无缝,可他这个老朽其实什么都看的明明白白。
杨廷鹤重重地坐进沙发里,心里想着:算了,由他们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己在这里瞎操心。更别说眼下这局势,恐怕到时候该担忧的都不是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了。

立仁悻悻地离开父亲家,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家中,偶然发现白露遗落在地毯上的一只珍珠耳环。他将耳环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倘若真如王天风所说,自己先表白,结果会不一样吗?谁知到呢?他内心嘲笑着自己,一头栽进沙发里,苦笑着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自己也许就这么与自己喜欢的人错过了。人这一生就是这样,所有的悲剧和喜剧都只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要担心的事太多,这些儿女情长还是放下吧!屋外此起彼伏的烟花将绚丽的色彩映照在玻璃窗上,立仁坐起身,将珍珠耳环轻轻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旁的大衣,出了客厅。

立仁开车来到王大钧家巷口。每年过节时他都会这样。为了王天风,他杀了王大钧,这是他一辈子也赎不了的罪孽。
“主任,您怎么在这儿啊?”王燕疑惑地看着车里的杨立仁。
立仁没想到家家团圆的时刻,王燕竟然出现在巷口。
“我是想着给老人家送些东西,可这家家团圆的日子,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打扰。”立仁觉得这个理由烂透了。
“主任您太见外了。要不是您,我哥走了,抚恤金也没有这么快就发下来,我家的日子也不可能过的像现在这样。”王燕感激地说。
王燕越这么说,立仁越觉得无地自容。“你哥救了我的命,因公殉职,这些都是应当的。”
“别在车里了,多冷啊,您要不嫌弃,就来我家一起过年吧。”
王燕盛情邀请,立仁满心愧疚不好推辞。面前的王燕一直相信他的谎言,认为自己的哥哥是在工作中为了救他牺牲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欠这家人的。

王天风带着董诺诚驶进中华门附近一大片密集拥挤的居民区。他观察了一路,倘若南京有朝一日只能困守,中华门一带必然是防御重地。日本人绝对要对这一带实施空袭,到时这些密集的居住区必定造成大量伤亡。
“就是这儿。”董诺诚打断了王天风的思绪。
王天风停了车。
“走啊,黄叔叔。”董诺诚发现王天风坐着不动,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诺诚,叔叔觉得你自己进去比较好,我就在外面等你。”王天风掏出钱包里所有的法币交给他。
“也对,你看你穿成这个样子。”董诺诚打量了一眼王天风的定制西装,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上,“今天来的太匆忙,你那块表也给我算了,以后再还你一块。”
“这块表对叔叔有特殊的意义,改天我再带你来看同学,你看好吗?”
董诺诚没理会王天风,转身朝一群低矮房屋走去。
董诺诚进了屋。看见自己的同学岳民正在煤炉上熬着药,妹妹岳秀正往父亲身上盖着一床单薄的被子。
“秀。”董诺诚将一大叠法币放在桌上,看着岳秀和岳民。
“诺诚,你怎么来了。”岳民看到董诺诚十分惊讶。
岳秀跑上前,像突然有了主心骨。
“我来看看你和秀,你们都没有去上学,我担心死了。这些先用着。”董诺诚指指桌上的钱。
“好兄弟。”岳民拥抱了董诺诚。
“叔叔怎么样了。”董诺诚看向床上。
“在码头上受了伤,不过这回好了,有了这些钱,可以给爸爸买药了。”岳秀欣喜地说。
董诺诚看着岳秀绽开笑脸,自己也开心地笑了,在团圆家宴上他都没笑得这样开心。
王天风站在屋外吸着烟,偶尔传来的三人对话,让他一下明白了董诺诚的举动。他会心地笑了。这小子居然有这份心思了。他突然想起当年那个懵懂的自己对一位叫任蔓的女同学暗生情愫。只可惜,日本人的炸弹断送了自己豆蔻年华里的美好期许,也断送了至亲与任蔓的人生。他捻灭扔在地上的烟头,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他盯着那块百达翡丽出了会神。那是明楼送的生日礼物。他们俩都喜欢简单实用的风格。王天风惦念着明楼。舞会上也没机会与他说话,不知道他怎样了,此时此刻应该回到上海的家中了吧,与明镜、明台和阿诚吃着团圆饭,放着烟花。他又点上一支烟。

董建昌孤身躲在励志社的宿舍里。他爱立华,就该爱她的全部。她的过去永远不会消失,那就该坦荡的面对。话总是说出来容易,真到了这一刻,他的内心依旧存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他心烦意乱,不愿再多想,抽着烟,在屋中踱着步。

上海,同样沉浸在一片节日气氛里。
明楼突然在除夕前一天回到家中,让明镜喜出望外。她哪里知道,这个弟弟根本不是从国外赶回来,只是坐着火车从南京回了上海。
家宴上,明台照例孩子气的说这说那,可明楼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王天风此时在做什么,会不会一个人孤单的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暗自神伤。
阿诚将明楼面前的空酒杯斟满,他看得出大哥的心事,心中怨念地咒骂了王天风。

周乙斜倚在窗前抽着闷烟,想着自己的妻儿此刻过得好不好,冬衣是不是保暖,过冬的煤炭是不是足够。他看着租界里新年庆祝活动施放的巨大焰火,五彩的焰火投射在玻璃窗上,映在他的侧颜上。
赵茹萍在腊月二十八那一天被转移到了大桥监狱。她察觉到敌人似乎不再那么关注她了,还是说这只是暂时的宁静?她不愿再想这些,今天是除夕啊!他看着自己生满冻疮的红紫双脚,拽了拽身上沾染血污、破旧不堪的单薄衣衫。铁窗外的天空里又腾起一团庆祝的焰火,此刻,她只惦念着妞妞。

绚烂的焰火投射在一座崭新的小小墓碑上。
“妞妞,阿姨找到你妈妈的照片了,新年快乐!”叶煦擦着眼角的泪水。
威尔逊一言不发站在她身旁,望着昔日同窗好友的墓碑。也许莱恩不会孤单,在他身旁就是妞妞,就让她陪着他吧,就好像他自己的女儿。“我要去南京了。还需要个助手”威尔逊望向叶煦,突然说道。
“我要留在这儿,这里需要我。”
威尔逊原本满心期待的是另一个答案,此刻他内心更失落了。

农历丙子年过去了,多灾多难的丁丑年悄然来临。这个除夕注定是不安稳的。每个人心底都有着不愿触碰的伤痛。亲情、友情、爱情,或许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在这一刻交织缠绕,折磨着每一个人。人人都觉得此刻是自己人生里最黑暗的那一页,直到战争与杀戮的浩劫降临时,方知何是真正的黑暗,感慨曾经的苦与痛竟已是无比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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