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宁

奋斗者的时代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钟为谁鸣 第六章(13)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正文——
大年初一清晨,经过昨晚那场杨家家宴,王天风刚刚回到酒店睡下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个陌生的中年交jing,手中捏着警帽,面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黄老板,我是方老五,是薛保平让我来这儿的,”他略带胆怯,心里不太敢指望王天风这样的人会帮忙。
“马上来。”王天风未等他说完已经明白,匆匆换了衣服出了门。
车刚刚拐过街角便传来一阵枪声,前几日被他救下的薛保平倒在血泊里。
孔二小姐有恃无恐地握着枪,示威似的望着挤进人群的王天风。围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静静地观察事态的发展。
王天风强压怒火,蹲下身查看,发现 薛保平已经停止了呼吸。一个鲜活的生命,上有老下有下的中年男人,勤勤恳恳做了二十几年交通jing,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被夺去了生命,而那个魔鬼却丝毫也不觉得愧疚。
孔令伟满不在乎,挑衅地迎上王天风恼怒的目光,端枪走到他面前。
她不明白面前的男人为何就不肯用舞会上望向白衣女子那样的温柔怜爱目光看自己。为何每每遇见,总是怒目厌弃。这深深地刺痛了她孔家二小姐的自尊心。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是她孔令伟求而不得的,再抬头看时,他依然一副厌弃神情,怒火顿时涌上她心头,她走近了抬枪指着王天风,本以为他会后退,可王天风却迎着枪口向前一步,胸口抵住枪口,目光在说,“你开枪啊!”
无声的愤怒从围拢的人群汇涌而至,以山崩海啸之势于无形中向孔令伟压来,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枪口渐渐下滑。
王天风猝然抓住她的手腕夺下枪。
孔令伟反抗不及,顿觉失了面子,心中一怒,抬手一个巴掌打向他。
王天风挡掉孔令伟的手,抽了她一个耳光。
“这耳光是替他们打的。”王天风面无表情,语气却如泰山压顶。
他们?孔令伟不明白。难道不是薛保平一个人吗?被打的一瞬,她整个人都炸了,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人敢动她一个手指头,今天当着众人,这男人竟敢打自己。她疯了一样扑上前,抓住他的衣领 。
王天风轻易地便制服了她,将她双手反扣到身后控制住。
“老方。”王天风一声喊,方老五冲进人群。
“你先处理这事。”他将名片和钱交给方老五,押着孔令伟上了车。
不远处一位身着黑色中山装,胸前佩戴党*徽的工作人员见事态渐渐平息,转身回到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轿车旁汇报。蒋jing国在轿车里点了点头,吩咐开车。
孔令伟一阵踢打,不肯坐进汽车,王天风扯下她的领带,将她双手绑紧了扔进了车后座。
车飞快驶离闹市区。
孔令伟在后座咒骂踢打,王天风一言不发。他实在懒得理会这女魔鬼。倘若不是顾着孔家和宋家的面子,他真想把她丢给那些并不知道她是何许人的愤怒群众,但谁让他摊上了呢。
轿车正要拐过一道弯驶上一座桥,孔令伟突然从后面用双臂勒住王天风的脖子。车立刻失控拐了个急弯,但即刻便被他控制住了,然而孔令伟并没有就此收手,她发挥了此生所有的蛮力反而勒得更紧了。
王天风用力拉扯她的手臂,脚下猛踩油门,车即刻怒吼着朝桥栏飞速撞去。
孔令伟被这疯狂举动吓地尖叫起来,松了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车停住了。车灯随着一声尖利的刹车声擦着桥栏被撞得粉碎,碎片散落在一地, 
路上行人被这一幕惊呆了,眼看着轿车高速撞向桥栏又戛然停住,而后又慢慢倒车,驶上桥面,消失在桥上。
一路踢打加上方才的惊吓已经让孔令伟筋疲力尽,她没了之前的野蛮威风,乖乖坐在后座上。“这世上就没人能打我,你这王八蛋。”她恼怒地瞪着后视镜里的王天风。
王天风懒得理会。
这显然再次激怒了年轻气盛的孔令伟,“你斗不过我的。”她恶狠狠威胁着,“那个老家伙是因为你才死的。你该为此负责。”
王天风忍着怒火,根本不想同她讲一个字。
“这是对你和别的女人跳舞的报复。”孔令伟骄矜地说着,仿佛在说一场光荣获胜的战斗。
“耀武扬威很威风是吗?”王天风突然开口并猛地踩下刹车。
孔令伟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在前排座椅上又弹回到后座里。
“你知道是谁给了你恣意妄为耀武扬威的资本吗?”王天风提高了音量,近乎怒吼,“是他们!是那些你视之为蝼蚁的百姓,是那些在惊恐中见证你恣意杀人的弱者。没有他们辛苦劳作,缴纳收到二十年后的苛捐杂税,你只不过是个空壳!你拿什么挥霍,拿什么逞威风?”王天风突然转身望向孔令伟,双眸里闪着悲愤,“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恐怕就是会投胎了吧!其实你什么都不是,这个国家不需要你这样的人!”他叹了口气,“你为何不学学那些同龄人,他们并未辜负青春年华,不图享乐,锐意进取。他们才是国家的希望和未来。”
孔令伟全然没有听进他的话,她凑近了盯着他,挑衅地说,“我孔令伟看上的男人,看哪个女人敢碰。”
王天风觉得自己说这些真是多余。面前的姑娘不是董诺诚,她早已被权势地位与金钱利益毁掉了,他的肺腑之言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些可笑的谬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真挚美好的情感,只有占有与臣服,一切都是可以拿来交换的。其实又何止眼前的孔令伟。追随中山先生这些年,他眼看着多少饱含理想与斗志的同龄人渐渐变成了老于世故精于算计的投机者,多少曾经发誓为民zu崛起而奋斗的青年忘记了当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豪言壮语。他停了车,点着烟吸了一口,嘲讽地问,“你喜欢我什么?”
孔令伟突然被问及这个问题,一时竟语塞。
王天风冷笑一声,“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年轻、漂亮、有权有势,但我黄仁宇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看上你。”王天风猛地推开车门下车,拉开后车门拎出孔令伟,“不要再一副睥睨众人的模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你父母和姨母的脸了。”说完,他重新回到车上,将孔令伟扔在了路边,开车扬长而去。
消息很快传到孔家。孔令伟被接回孔宅,被宋美龄一阵训斥,关在家中思过。可怜的薛保平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工作岗位上。孔令伟并未得到法律的制裁,换来的是老薛的家属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补偿,可斯人已去,多少钱又能买回生命?
处理了孔令伟,王天风开车到了中*央*党**部。楚材早以等候在办公室。
进门时,他见到陈儒坐在楚材对面。
看到门口的王天风,楚材起身迎上前,与他交换个眼色,离开了办公室。
“陈主任。”王天风恭敬地行了礼。
“你我同年,这里又没有外人,庭轩不必如此。”陈儒站起身,示意王天风坐下。“这几日总是想起家父,心里不免悲戚,就来看看你这个故人。”陈儒语气低沉。
王天风忆起当年怅然若失的离开栖霞寺,在半路偶遇陈儒的父亲陈启新。正是陈启新给了王天风黄仁宇的身份,送他进了中**央大学。之后,陈启新由于同盟会的活动被刺客杀害。陈儒则一直遵守着父亲的嘱托资助王天风读完大学。
“让你跳这个火坑,恨我吗?”陈儒想起那天在励志社做见证人的情形。
“没有恩人和主任,不会有我的今天。更何况这是为国为民,作为黄埔一员,国家需要,我责无旁贷。”
陈儒像是并未听进王天风的话,沉浸在往事的记忆里,突然他说道,“你也睡不着觉吧。”
王天风感慨地笑了。
“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啊! 我最近总是睡不着,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往事。老了啊,一晃快四十岁了。”陈儒慨叹岁月如梭。
王天风想到自己在镜中发现的白发,内心燃起共鸣,“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绕!”
陈儒心有戚戚,想着父亲去世前,王天风替他守在老人身旁,而自己却无缘见父亲最后一面。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茶几上的文件。
王天风看着文件里楚材对华北地区形势的分析,更是担心上*海的局势会突变。
出了中**央**党**部,王天风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了中山北路明楼的住宅。推开门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回想着那晚的争吵,严重缺乏睡眠让他糟糕的心情愈加阴郁。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直奔这里,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指引着他。在这里,他似乎可以找到暂时的宁静。要是明楼在这儿该多好!真想和他好好聊几句!他默默地想着,走至沙发前,颓然瘫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在梦里,明楼来了,他并未生他的气,还为他盖上毛毯。在梦里自己熟睡的脸庞上是带着笑意的。
明楼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望着熟睡的王天风,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声。他太累了,竟然没有发觉他。他拿过一条毛毯替他盖上。
王天风被近前细微的声响惊醒,早已融化进血液里的快速反应本能,让他条件反射地迅速握紧大衣口袋里的枪,一把抓过近前的明楼,枪口抵住他胸口,将他推倒在长沙发上紧紧控制住。多年练就的好身手让这一切动作都在声响发出的一瞬间自然而然一气呵成。
一阵熟悉的trumper须后水味道袭来,明楼被压制在沙发上,一脸无奈地望着过分警惕的王天风。
“你怎么来了。”王天风这才意识到梦境里的美好都是真的,明楼就在自己身边。他收回枪,松开他。
 “担心你。”明楼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几份文件,回到沙发旁坐在王天风身边,“你现在倒是很习惯人模狗样的上流社会生活方式。”明楼戏谑着递过文件。
 “我更愿意趴在前线的战壕里,一身硝烟味道。” 王天风接过文件迅速翻看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我知道你因为孔家女魔王打死交jing的事心里不痛快。”明楼想找些话安慰他,可想想现实,孔家二小姐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事情传得可真迅速。”王天风迅速翻过几页纸,“你回上海就是为了拿到这个。”他晃了晃手里那份《纲要》,“日本不再提华北五省的事不过是缓兵之计。关东军三、四万人进了关内。楚材的情报不会有错。”
“你这几天没看报纸吗?  ”明楼没来由的问道,递过一份《字林西报》。
这份英文报纸在春节前发表社论:呼吁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号召信任共chan党。
“当年中山舰的事,也是他们,巴不得国**共从此决裂。现在态度截然相反,又盼着国***共合作帮他们遏制日本。”
“当年我们和苏联走得太近,这不符合英美的利益。现在日本人做的太过,他们又开始担心起来。只可惜,日本人的‘野望’岂是大英帝国能够阻挡的。”王天风说到‘野望’时突然嘲讽的换为了日语。
“英国人对日德签订协定的事很不安,开始担心自己放进来的狗会咬了自己的手了。” 明楼拿出另一份中文报纸,话锋一转,“延安的通电你知道吗?” 
王天风歪头快速扫过报纸,“这是又给我们这位蒋校长出了难题啊。”弦外之音,王天风根本不相信蒋*jie石会真心与gong产党人合作。他们提出的接受改编一事,蒋也许会答应,但释放一切政*zhi*fan,召开各dang**代表大会,绝不会那么痛快的完全照办。他明白明楼在暗示国*gong的第二次合作即将实现,以此减少他与自己之间的隔阂,但其实他内心里更在乎的不是dang派之争,而是以命相托的好兄弟一直在利用自己。老实说,明楼利用他做的那些事他无所谓,可感情上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可以给你们透个底。”王天风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怔住了。“你们”?什么时候在自己心里与明楼存了你我之分。难道身旁坐着的不是那个一起青春迷惘,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
明楼也敏感地抬起头望着王天风,“我们什么时候还分你我了。”
王天风轻咳了一声,掩饰着内心的尴尬,“顾主任(顾祝同)已经到了西安,杨虎城将军的部队撤出西安城退到了三原。别指望蒋会按照杨将军的宣言,让汉卿回到西安。我努力试过了,绝无可能。汉卿自己也明白这点。”王天风想起张**学*良那日在雪窦寺的特意叮嘱,要他劝说东北将领专心抗战,不要冒险救他浪费抗战力量,内心一阵波澜,“我说这些就是要你明白,蒋*不会真心与你,”,话说了一半,他把“们”字生生咽了回去,“与共chan党真心合作,至少现在不会。”他站起身踱着步,以此减轻尴尬,“这个纲要和外务省的转变,很明显日本人依旧没有放弃拉拢我们这位委员长。他的抗战决心还没有下,加上国府之内π系争斗不断,日本人觉得还有可乘之机。川越茂(日本大使)就在南京。张群(外交部长)两天前刚刚见过他。”
明楼默不作声,听着王天风透露给他的政府秘密。
“即使国gong第二次合作真的实现了,楚材那些人也不会放松对共chan党放松警惕。”王天风再次提醒明楼。
“你不是不喜欢我送你的须后水吗?”该谈的正事都谈完了,明楼不愿把难得的会面机会都耗在dang派之争里。
王天风目光变得柔和了,重新坐回明楼身边。
“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坐坐闲聊几句了。”明楼眼前闪过往日的情景。
“很久了,每次见面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吵架。”
明楼望向王天风,熟悉的侧脸近在咫尺,许多年前洋溢在那张青春面庞上的骄傲与朝气,如今只剩下沧桑和忧郁。身旁这位挚友生活的太煎熬了。他突然心里一酸,“好兄弟,我知道你过得很难。对不起,我不该利用我们之间的友谊。”
王天风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努力保持平和语气,用力搂了搂明楼的肩膀,“你知道的,为你做任何事我都无怨无悔。我根本没有怪你。保重!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能见面了。小心楚材,不要让他发现你的身份。”王天风的双手握上明楼的双手。心底的关切借着相视的眼神与紧握的双手传递进彼此的心里。
“我还有事,先走了。”王天风松开明楼的手,起身说道。
明楼躲在窗帘后,透过缝隙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了花园里。
王天风本想再问白露的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问了又能怎样呢?上次在地下室,他已经给了他答案。他也不想再深究了。
白露破天荒的回了家。刘妈为了这个真正的团圆年高兴了许久,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准备各种白露爱吃的菜肴。
白敬堂倒是对女儿突然回家,还乖乖答应了侍从室的差事而颇感意外。吃过大年初一的午饭,他走到女儿身旁试探地问道,“以后你就在杨主任手下工作了,要好好干啊。”
白露应承地点着头。
“那个黄仁宇。”白敬堂试探着。
“以后别提他了。”白露面无表情说道。
白敬堂内心一阵欣慰,“我早说那人靠不住。”
“行啦行啦。”白露厌烦地朝楼上走去,心里想着该如何藏好那部电台。
白敬堂想到自己女儿终于离开了那个黄仁宇,以后可能和委员长面前的红人杨主任发展一下,再想到立仁背后的楚材,就更是乐开了花。想来自己的生意总是和日本人有瓜葛,有了这棵大树,总可以遮风避雨。
冬日的寒风扫过两座荒冢。三两只乌鸦发出凄凉的哀鸣掠过天空。王天风孤身站在寒风里,低头凝视着。那是翟志光和郭骁云的墓。他费劲了心力只是想给两人一份哀荣。怎奈到头来人无全尸,草草葬于荒野。
身后微弱的响动引起王天风警觉,他端着枪迅速转身。
立仁朝他摆了下手,走过来并肩站在墓前。
“给我弄套校官军服和证件,名字随便你。” 王天风递给立仁一把保险箱钥匙,“里面有些大洋,一半给翟志光家人,替我安排他们去重庆。另一半送给那个交jing薛保平。”
立仁点着头,目光始终未离开两座坟冢。“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没有名字,没有墓碑,甚至连一炷香、一支烟都不能祭奠在墓前。”立仁语带凄凉,“最终这也是我们的归宿。几十年后,还有谁会记得我们当年的牺牲。”立仁眼角湿润。
 “诺诚会记得,他们那些年轻人都会记得。”王天风脑子里闪过翟志光最后的眼神,闪过董诺诚稚气骄傲的脸庞。“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聚在一起,祭奠我们,告诉我们:他们从未忘却!那时候我们化为青山绿水,中国的每个角落都有我们的身影。人们看到的每一眼大好河山都是在悼念我们。” 
凄冷寒风伴着乌鸦声声哀鸣再次袭过,在两座荒冢间打着旋,夹杂着几片枯叶,携着王天风轻声道出的话语吹向远方,吹进另一个世界,权作一杯烈酒,祭奠离去的英魂!
明楼满心忧虑开着车。王天风的话证实了延安对蒋*jie石及国min*党高层在抗战问题上的判断。与众多国min*党内人士的“闲聊”又与王天风的话相印证。蒋*jie石在抗战的问题上也许还会反复,合作带来的风险还无法评估,他必须将这些情况尽快电告延安。他打算借助白敬堂与陈家有生意往来,直接去白家见白露,传递电文。
白敬堂放下明楼的电话,一阵欣喜。他只知道,新年舞会上自己的女儿与明楼跳了舞,本也没指望还有什么下文,没想到明楼却要来家里拜访,这让白敬堂不禁幻想起来,女儿身边不仅有侍从室的杨立仁,兴许还能再多个在上海商界呼风唤雨,在南京高层人脉甚广的明家大少爷,看来自己与汪夫人的哥哥做的那笔生意要成了。想到这里,他满心欢愉地拍了拍手。
“老爷,明先生来了。”
白敬堂听到通报,即刻快步走到门口迎接。
“白老先生,这个时间来打扰您,明楼真是失礼。”明楼握上白敬堂早已等在半空的手,“一些东南亚的水果,还请不要嫌弃。”
佣人从明楼的后备箱里卸下一只包装严实的小木箱。
“哎呀呀,这时节,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明先生太客气了。”白敬堂客套着,将明楼迎进客厅。
白露穿着粉蓝色的洋装从楼梯上下来。
“白露,快过来,你看谁来了。”
白露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明楼跟前,“你好,明先生。又见面了。”
两人客套着握了握手,电文便已在白敬堂眼皮底下传递给白露。
“父亲,我出去了。”白露看出父亲的心思,打定主意不随他的愿,朝着明楼微微一笑,“幸会,明先生。”而后扬长而去。
“这孩子,真不懂礼数,平时都白教她了。”白敬堂气白露不顺着自己的意思留下来作陪。
“前几日与您谈好的,现在可能需要做些调整。”
白露沿着小径拐到一处柏树墙边,打开纸条记下内容后将它吞进肚子里。
中*央**党**部办公大楼。
楚材愤愤地将文件夹撂在桌上,端起面前的一杯清水猛喝了一口。
“这是跟谁生气啊。”立仁走进来,看着一脸怒容的楚材。
楚材微扬起下巴,指指桌上文件夹。
“宋(宋哲元)长官不来开会了。” 立仁拿起文件夹翻看着电文。
“领袖(蒋*jie石)的意思是华北五省的领导人都必须出席这届三**中*全**会,可现在只有阎长官和韩主**席**出席。领袖被气坏了,强令宋长官出席,可他回电说什么处境很微妙,事有特殊,派了秦绍文来南京。”
立仁合上文件,“宋长官这是被日本人和委座两头逼迫啊。”
楚材白了一眼立仁,以此表示对他这番风凉话的不满。“还有呢,”他指指另一份文件,“孙夫人和一些要员联名的决议案,要恢复先总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主张。”
“委座是先总理的接班人,中山先生的主张理应支持。”
王天风离开乱坟岗,穿过中华门。他不想开一辆政府轿车在中华门附近的密集居民区引起一阵瞩目,于是将车停在大路上,沿着小井巷步行向诺诚的同学岳民家走去。
进门时,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岳民与岳秀不在家。岳三水面色铁青,躺在床上喘着气,见王天风忽然走进来,惊得试图起身。
“躺着别动。是我冒昧了,上次和董诺诚来过,只是我在屋外。”王天风赶忙解释,拿过一旁的旧木凳,坐在床旁。
“原来是您。我终于见到真正的恩人了。”岳三水后来从儿子口中得知了那笔钱,便知道一定有个成年人支持他。“董先生,没有您,我们家恐怕真的要过不下去了,诺诚是个好孩子。”岳三水将王天风误认做董建昌了。
王天风没有纠正他,“岳民和岳秀很优秀,这些孩子将来都比我们强。”他望了一眼墙角挂着的几串老菱干和山药干,“家里就只剩这些了?”
“原本是的,多亏了您,那两个孩子是出去买米了。”岳三水费力地咳了几声。
王天风意识到面前的码头工人病的不轻,自责没有早些过来。两个孩子真是不容易。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个年纪,他将六块银元和一叠法币偷偷塞在床边的被子里而后站起身,“你好好养病。”
岳三水猛然抓住王天风手腕,“董先生,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要是您真想帮我,就帮帮那两个孩子。他们是好孩子,会有大出息,不像我。”岳三水眼里含着泪,期许地望向王天风。
王天风顿觉心里一酸,用力握紧岳三水的手。
出了岳家,王天风点了支烟。几步外人头攒动,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一个青年人挑着一挂鞭炮,一脸幸福跑向巷口。今天,他成为了父亲,一个新的生命诞生在他身后的房子里。鞭炮声声带着喜悦传向远方。王天风从雀跃的人群边走过,穿过寒风扩散的爆竹烟雾。走出巷口时,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一眼人群中初为人父的年轻人。岳三水苍老凄苦的面容与那张年轻幸福的脸庞仿佛来自两个世界。幸福与悲痛总是在咫尺间相伴而生。人世间的苦与乐到底遵循怎样的规则,又该是谁在主宰?王天风吸着指间的烟,被凌乱的思绪扰的心烦意乱,独自一人向中华门附近的大路走去。年轻时以为追随先总理,踏着革ming的道路就可以找到答案。二十年过去了,那些当年发誓要为之奋斗,要去拯救的人们依旧在水深火热里挣扎,自己却宝马雕车锦衣玉食。当初的信念还在,可所作所为却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坐进车里,妞妞乖巧地坐在后座上。他回身朝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发动了汽车。
街道上熙熙攘攘,每个路人脸上或欣喜,或愤怒,或木然,或愁苦。一幕幕悲喜,总是在他的生活里循环上演着。他想要改变,寻条出路,可路是正确的路吗?自己所做的又能否改变这一切?他不知道答案在哪里。
车穿过南京城,驶向栖霞寺
 栖霞寺的钟声悠远而来,王天风觉得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长久存于心中的苦闷与不解似乎暂时被挡在了脑海之外。乱世之中,也许只有此地才能给他些许安慰。
二十年风云变幻,物是人非,唯一没有变的也许只有这里 。
王天风感慨着抬头望向毗卢宝殿的匾额出着神。
远远走来一位僧人,粗布僧衣,眉宇间淡然宁静。他朝着王天风深深一揖,“施主悟出何为‘苦’了?”
王天风诧然,再仔细看时,忆起二十年前自己初来栖霞寺,当年站在寂明法师身后的僧人便是面前的这位,只是双鬓多了些白发。于是他躬身行礼,“二十年了,师傅还认得我。”
 那个雨中的清晨,年少的王天风上了栖霞山,跪在雨里祈求寂明法师收下自己。他已经厌倦世间种种,一心遁入空门。
“法师,人世间果然如佛法说‘一切皆苦’。既然如此,请您收下我,脱离这苦海吧。”少年王天风脑海里满是家破人亡的惨景和流离失所的窘境。
寂明法师望着王天风,他看得出面前的男孩正在遭受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苦难与煎熬,也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倔强和执着。
“孩子你错了,佛法的‘苦’不是你见到的‘苦’。你的‘苦’在心里,而你的‘悟’该在外面,而不在这里。”法师眉间微蹙,摇了摇头。“回去吧,孩子!”
“法师,我不明白。”王天风试图抓住法师的僧袍。
 他站在雨里,怅然地望着法师离去的背影。
“法师,外面那孩子您就让他这么走了?”陈启新走到窗边,望向雨里的王天风。他此行是为同盟会筹集资金。
“这孩子不该在这里!”寂明法师似乎早已看透王天风的人生。
“既然这样,就把他交给我吧。”
寂明点点头。
“法师。我要即刻赶回上海,就此告辞了。”陈启新恭敬地向法师行礼作别。谁也没有想到,回到上海的陈启新几个月后便被刺杀。
王天风出了寺院,万念俱灰,连他在世上最后一个去处也不愿收留他,除了一死再无他法。
“年轻人,世界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地?”陈启新向王天风走来。
“施主可悟出了道理?”僧人的问话将王天风拉回到现实。
匆匆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时却依旧惘然。王天风不知该如何作答。
僧人做了请了手势,王天风跟随他进了方丈室。
“法师。”王天风恭敬地行礼,与法师对坐。
寂明法师慈祥地微笑着打量王天风。当年懵懂的男孩已经历练成堪当大任的男人,眉宇间的些许愁云也掩不住那份坚毅与果敢。
“施主此来为何?还要老衲收下你?”
 王天风摇摇头,“法师,我明白了,人生本就是苦的,但那不是消极逃避,更不是被动接受。佛法的苦是要我们明白人生有苦,继而去改变,而后便有乐。”也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走到今天。他想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志一道去改变这个贫弱的国家,然而此后种种所见所为,使他再一次陷入迷茫。
寂明法师看出他心中的愁惑,“可施主依旧疑惑。”
“法师,人间的苦太多太重,”王天风想起小井巷的“苦乐”,想起妞妞、薛保平,眼神黯淡了下去,“一人之力如此渺小,又能如何?”
“你怎知只有一人?”法师反问着。
王天风想到立仁,明楼,周乙,阿诚,白露和叶煦,甚至小井巷的男男女女,还有董诺诚那些年轻孩子们,所有这些人。可即便如此,事情也已经不再是他当初设想的那样,“法师,我当初发誓要做的,和如今在做的,好像早已背道而驰了。我已经成了自己曾经唾弃的那些道貌岸然的恶人。我做恶太多,愧对那些牺牲的同志和百姓。”
“你可是为一己之私?”寂明法师问道。
王天风摇头。
“既无私,便无愧于心。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必再烦扰。”寂明说。
王天风点着头,起身向寂明法师行了礼。他并不知道当年正是寂明法师才有了他与陈启新的“偶遇”,继而才有了他此后的路。
寂明转身走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幅字“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而后郑重地交到王天风手上,“孩子,保重!”
接过字的一刹那,王天风的内心是坚定的,漫漫求索之路布满荆棘,他决心走下去,剩下的就留给后人评判吧!
寒风席卷着湿冷的山中空气袭来,寂明法师望着王天风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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