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宁

奋斗者的时代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钟为谁鸣第六章(17)


友情出演:范希亮
——正文——

军用卡车不时驶过,道路两侧士兵们整齐的列队行进。
车在道路上颠簸着,王天风一言不发,板着脸盯着车前道路。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不理我是吗?”立仁转头望向坐在身旁的王天风。
王天风心绪烦乱,看了看手表,“照这个速度,很难赶在日军增援部队登陆前到达。老李他们恐怕要吃苦头了。”他看向副驾驶,“林参谋,让部队加快行进速度。”
话音未落,车外一阵轰鸣,紧接着一阵轻机枪扫射。
“嗒、嗒、嗒”ZB-26轻机枪发出清脆的还击声,一架三菱战斗机伴着一阵嚣叫迅速拉起,盘旋着又兜了回来。
“下车。”王天风吼道。
前方行进的队形疏散向两侧路基。
军马受惊地厮叫着,敌机满意地盘旋一圈后,欣赏自己的战果后离开。
“长官。”林参谋担心地喊着王天风。
王天风一跃爬上路基,“立仁。”他焦急寻找立仁。
“在这,在这。”立仁从另一侧爬上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搓着手上的泥。
王天风阴着脸,心里朝着立仁怒喊:你跑来掺和什么,不好好在办公室里坐着!
立仁明白王天风眼神中那些以怒气和埋怨为掩饰的关心。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无奈地笑笑
“林参谋,牵马来。”王天风吩咐着。
“鬼子还是那一招,和上次一样想抄我们的后路。”立仁贴到他身边。
“穿插侧翼实施包抄的道理都明白,可预料到和部署到位是两个概念。从长江入海口到杭州湾,几百公里海岸线,他随便选个登陆地点,都能让我们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应付不能。你有这个实力阻止吗?” 王天风对那些拼死得来的情报在现实中只能成为无能为力地哀叹而感到愤怒。他接过缰绳,纵身上马,沿着公路一路查看。立仁上马紧随其后。
远处天空,一架战斗机再次俯冲而来,队列再次散开,有组织地撤向两侧寻找掩体。
ZB-26再次集中火力朝着天空中的敌机猛烈射击 ,嚣张的敌机超低空飞过,甚至可以看清飞行员的脸。
军马被敌机的扫射惊得厮叫着前蹄腾起。王天风拽引缰绳,马蹄落地,马匹在原地打了个转,他飞身下马。
敌机机枪吐着火舌,子弹穿透钢板、马匹、未及躲避的士兵的身体,打在路面上,扬起一阵尘土和血雾。
王天风三人再次跳进路基下的草丛。
敌机左右摇摆着机翼,躲避轻机枪的扫射,俯冲袭向道路两侧掩蔽地队伍,一阵扫射后迅速拉起飞向远方。
立仁一把将拽住王天风,“你干嘛,敌机还没走。”
王天风置若罔闻,兀自走上大路。士兵们见到长官率先回到大路,诚惶诚恐纷纷集结整队前进。
敌机却阴魂不散,不知从何方再次冒出来。天边的黑点在一瞬间变成巨大的黑影,伴着引擎的轰鸣凶狠地扫射。
立仁拼尽全力扑到王天风身侧,却被他一把推到路基边缘。
子弹射进地面,在王天风周围掀起丈高的烟尘。敌机再次迅速拉起,消失在天空里。
道路上再次恢复平静。士兵们再次快速整队前进。
“他快没油了,不然不会这么快离开。”王天风爬起来,掸了掸头上的土。
“他早就要没油了。只是想掉头回来干掉你这个指挥官。”立仁拍了拍肩上的土,“你在马上意气风发,领章金光闪闪,他上一次俯冲时一定看到了。”
王天风不理会立仁看似奚落的埋怨与担心,再次看了手表,“吩咐部队,用路基两侧的沟做掩护继续前进。”

中央党部。
楚材坐在会客沙发里发着呆。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体会到心事重重却无人可倾诉的滋味。几次不自觉地抓起电话要打给立仁,却在一阵恍然之后无奈地挂断。他没有想到立仁会主动请缨去前线。他拿起桌上的药片,轻轻投进清水里。那是叶煦开的药,多年来,这是他与她唯一的联系。
王天风太天真了。干他们这一行,死才是退出的唯一方式,白露也将如此,没有例外。楚材悻悻地嘲笑着王天风的天真,却也在内心对他的悲剧爱情心有戚戚。
秘书的敲门声将楚材拉回到现实。
明楼进了办公室,在门关上的一瞬立刻说到,“他们的部队在哪儿。”
楚材很清楚明楼指谁,“本想他们跟着老董在右翼,可现在他们要去左翼增援。”
明楼心头一颤,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下。
“战场情势变化太快,正如你的情报,日军将在小川沙登陆。陈长官的压力可想而知。”楚材脸色铁青,连续多日未曾休息让他的眼睛青肿起来。
明楼的脑子嗡嗡作响,川沙口地势平坦,硬质沙滩利于登陆作战,敌人一旦在滩头稳住阵脚,必然大批上岸直扑罗店。王天风和立仁将要赶赴的是死地。
楚材点燃香烟,自从立仁走后他又开始吸烟了。
天空里骤然响起短促而连续的“呜”声,防空警报巨大的哀鸣笼罩着整个南京城。
秘书焦急地开了门,“楚长官。”
楚材摆了摆手。像往常的空袭警报一样,他不想躲了。
“不躲了?你这里该是重点空袭目标吧。”明楼说道。
“不躲了,该死的躲哪里都会死,一切都是命。”楚材用力吸着烟,看着烟头迅速亮起红色燃点,烟卷一点点燃向夹烟的指间,而后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还是别抽了,好多事等着你办呢。”明楼劝解着楚材。
“故宫的文物,”楚材继续咳着,“运到上海那批先运来南京。”
长短不一的防空警报再次响起,那是警报解除的信号。
说话间,白露在门外喊了报告。
楚材看了眼明楼,用一句保重做了逐客令。
明楼走到门口,侧身经过白露。白露看他,可他却躲避她的目光。
“楚长官。”
楚材示意白露坐在对面,“方俊的事你不用管了,明天回到我的秘书处来。”
白露根本不关心她要在哪里工作,心心念念只想得到王天风的消息。她太牵挂他了。尽管她觉得不该问楚材,可她还是开了口,“楚长官,黄长官他。”
“现在还叫他黄长官啊,他听了要难过的。”楚材语带嘲讽和敌意,他不想针对白露,可想到立仁为了她心伤难过,他便没有了好态度,“令尊白老先生知道你和他私定终身吗?”
白露顿时觉得耳根火辣辣,脸刷的红了。她明白楚材的暗示:由于王天风的身份,他们的关系也许永远不能公开。白露一时羞怯地不知该如何反驳。可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在朋友们面前,他们已经是夫妻。在上帝和老天面前他们也发过了誓言。他们就是夫妻。这没什么可怀疑的。她鼓起勇气,对上楚材的目光,“楚长官这话有失偏颇。我父亲和我立场一向不同,正因为如此,我才加入了楚长官的组织。他老人家的意见,对我没有意义。而我们的婚礼,有朋友见证,老天在上。所以这不是私定终身,我们就是夫妻。”白露说的义正辞严,理直气壮里透着幸福。
楚材心中咒骂了自己,堂堂七尺男人为难一个姑娘,结果还被人家一通反驳的失了面子,“他和立仁在一起,一切都好,其余的军事机密我不便透露。”他化解着尴尬。
“那楚长官还有什么吩咐。”白露毫不示弱地表示要告辞。
楚材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心想这小丫头真是一点亏也不吃,确实是立仁喜欢的类型,也难怪他现在还难以自拔。
想到立仁,他心情再次陷入低谷,暗自发誓要尽快把立仁从那个前线弄回来。

立华坐在办公室发着呆,手上的物资清单看了几遍也理不出头绪。
老董现在到了哪里?立仁和王天风又怎么样了。这些让人操心牵挂的男人啊。什么时候能理解女人的不易。她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思绪。
“妈。”诺诚开了办公室的门出现在门口。
立华走上前,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你跑来干什么?添乱啊。”
“你都两天没回家了。诺实他总是哭,外公要我来找你。”
“打电话你就一个字‘忙’。”梅姨抱着诺实进了门。
诺实看见妈妈,立刻探身张开双臂,眼角还挂着泪珠,嘴里念着“妈妈,抱。”
立华抱过诺实,心疼地亲了亲稚嫩的小脸。诺实的小胳膊搂紧了她的脖子,小脸紧贴在她脸颊上。
“再忙也得回家看看啊。诺实这么小,两天没看见你了,嗓子都哭哑了。你这个母亲可是真狠心。”
立华心如刀绞,自责地恨不得打上自己一巴掌。可国家危难,男人们都去了战场,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做好分内的工作。
电话铃响了,立华抱着咿咿呀呀的诺实抓起电话。
她放下电话,将诺实交给梅姨,抓起桌上的文件夹走向门口。
“妈,”诺诚一脸心事。
立华看在眼里,等待他说下去。
“爸爸和舅舅,还有那位黄叔叔,他们”
她一听开头便知道诺诚要问什么,她不敢等他问完便逃离了。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关闭,走廊里响起她急促的脚步声。丈夫、哥哥、还诺诚的父亲,都在报纸上称为血肉磨坊的前线生死未卜,就连小小年纪的诺诚也明白那些报道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是她。她心中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般喘不过气,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夺眶而出。她强迫自己调整情绪,深呼吸着拭干眼角的泪水。她要工作,她要让忙碌充满整个生活,让自己疲累地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情。
防空警报响起,立华奔回到办公室,“快去防空洞。”

白露痴痴地站在家门口的信箱前,手中紧握着钥匙。每天站在这里时她都要鼓起勇气告诉自己:别怕,打开吧,那里面除了几份报纸,不会有别的,绝不会有阵亡通知。她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程序,这成了必须完成的心里暗示,也是必须忍受的煎熬。那个新婚第二天便离她而去的男人,此刻还安好吧。他有没有吃上一口热的饭食,有没有睡个好觉,有没有,白露不敢在脑子里想“受伤”这两个字,仿佛只要这么一想,便是对那个心爱的男人的诅咒。她每天都在和六神无主的糟糕状态顽强的斗争。她觉得自己早就没了魂魄,那灵魂一早随着那个男人去了人间地狱般的战场。

夜幕降临,月亮藏进了厚厚的云层。暂时不必再担心敌机的侵扰,士兵们在暮色的庇护下急行军。
王天风再次看下手表,凌晨两点,他的部队还是来晚了。 
“老黄。”师长李岩松满面硝烟,胳膊上缠着绷带,从交通壕另一侧冲了出来,热切地伸出双手握上王天风的手。
“老李,兄弟对不起你,该早点到。”王天风双手大力握着李岩松的手,心中满是愧疚。
“杨主任也来了。”李岩松瞥见杨立仁,颇感意外。
“你以为侍从室的人只在办公室里喝茶啊。”几天来路上的烦闷让立仁的话里带着情绪
说话间,士兵们正络绎地经过三人身旁进入阵地
李岩松干笑了一声,“敌人在小川沙登陆,不到一天就穿插到罗店,是兄弟无能,失了阵地。”他显出难堪,“老黄,对不住,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只能见缝插针填补火线。有的阵地离日本人的很近,都能听到他们叽里呱啦的说话。”
李岩松走后,王天风趴在战壕上,借着朦胧的月色观察着战场。就像李岩松说的,敌我战场犬牙交错,有些地方双方离得非常近。他抽身退了下来,掸了掸粘在脸颊上的泥土,带着立仁沿着交通壕接近距离日军最近的战壕。
几个刚刚就位的上等兵看到长官驾到,欲起身行礼。王天风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立仁朝着众人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地隐蔽在战壕里。
借着徐徐微风,对面日军战壕里传来一阵对话。
王天风蹲下身抵在战壕边缘仔细地听完,而后俯身拽起立仁,半弯着腰沿着交通壕移向临时指挥所。
“敌人看来还不知道我们到了。”王天风吸着烟,看着黑暗里宁静的阵地。“他们还以为我们被他们的空袭耽搁在路上。赶在天亮敌人轰炸之前,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把阵地夺回来。”
“可是这么长时间急行军,部队已经非常疲劳了。”立仁有些犹豫。
“你累,敌人也累,等他们休息好了,以我们那些装备,只有挨打的份儿。”王天风摊开手边的地图,“让一个团正面进攻,另一个团迂回包抄,老李他们撤下来的部队可以帮我们在右侧佯攻。”
立仁回身吩咐林参谋,“李师长应该还没走远,去找他。”

一阵清脆的机枪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王天风戴上钢盔猫着腰沿着交通壕穿越火线。
“你回去,别跟着我。”王天风向着立仁命令道。立仁却置若罔闻紧跟其后。
夜幕笼罩的阵地枪炮声四起,机枪喷吐的火舌和爆炸燃起的火焰照亮了半个天空。
王天风的亲临给了士兵们莫大鼓舞,疲乏的他们顽强地回击日军的顽抗。疲惫的日军在半梦半醒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再回到指挥所时,捷报传来,友军丢掉的阵地已经被重新夺回。可王天风没有一丝宽慰。他忧心忡忡盯着微微泛白的天边,在一阵零星交火声后转向立仁,“明天是个晴天,敌人会凭借空中优势和强大的炮火疯狂报复我们。”
指挥所里响起了电话声。
“师长,陈长官电话。”立仁将电话交给王天风。
白天被日军狂轰乱炸切断的联系现在已经恢复,这让王天风感到意外。
陈诚的声音传来,王天风刚刚接防便收复了失地,让他觉得倍感振奋,在电话中一通勉励。
“陈长官放心,人在阵地在。”王天风以一句军令状似的誓言结束了这场对话。刚刚的胜利并未在他心里产生一丝喜悦。他抽完了烟盒里最后一颗烟,戴上钢盔出了指挥所。
“指挥所离前线太近,天亮空袭之前应该后撤。”立仁很担心白天指挥所会成为敌人炮击的目标。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王天风斩钉截铁地回答。
士兵们看着师长坚毅的背影,像是受了鼓舞,有人开始擦起枪,有人在清点子弹。

上海。苏州河南岸。
明楼站在位于公共租界的住宅阳台上看着北岸的战火硝烟。
炎炎夏日暑热难耐,死去的人们像是货场里的堆积物,杂乱的散落在各个角落,成了蛆虫的温床。杨树浦附近的火葬场日日燃起大火,明艳的火焰搅动着周遭的热浪,死亡与燃烧的味道飘杂在空气里,穿过外白渡桥,飘过苏州河,飘进公共租界,膨胀在明楼的鼻腔里。他看着硝烟里的断壁残垣和街角拥挤不堪的临时难民点,心中生出无限悲愤。他将戴笠的命令点燃了扔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祥生公司的大楼空空荡荡,明楼径直走近王天风的办公室。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没了主人,显出一片死寂。
“你来的正好。这个烂摊子你来收拾吧。”王蒲忱站在门口,朝着明楼的背影说,“地下室里还是两个学生,之前黄仁宇担心日本人借学生挑起上海战事,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了。”
“你派人再盯他们一段时间。”明楼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王天风用过的铅笔。
“已经盯着他们了。”王蒲忱走近明楼,“前线给养供给很紧张,上峰希望你能帮忙解决一批。”
明楼知道王蒲忱指的是自己的面粉厂,“你们上次的账还没结呢。”
“这是军需署的计划。国难当头,你就当为党国做贡献了。”王蒲忱打着哈哈,将文件交给明楼,“制作这种一斤重的光饼,前线战士每人一个,可以保证一天的量。” 

数周的激战折磨着敌我双方。在此进彼退的拉锯战中,消耗的是鲜血和生命,比拼的不是武器而是意志。
凌晨五点,天边渐渐放亮,日军的空袭便已开始。
密集炮击的隆隆声卷集着浓烟呼吼着袭来,地面剧烈颤抖,泥土从震裂的梁木缝隙间漏在王天风头上。他用力按住破桌上的一只铁碗,以免碗中所剩不多的饮用水洒在下面的地图上。泥土在又一阵爆炸过后掉进了碗里,王天风看着它们沉淀,将表面还算澄清的一点水喝了下去。他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情况,自己的部队被敌人的狂轰滥炸打得抬不起头,只能蜷缩在临时构筑的简易掩体和战壕里躲避。可上海外郊土地土质松软,地下水位很高,土壤里含了大量的水分,战壕的坚固程度很难达到要求。于是狡猾的敌人不再携带重磅炸弹,改换了数量更多的轻型炸弹,一样可以轻易粉碎王天风的阵地掩体。
他掸了掸头上和肩头的泥土,拿起桌角放着的光饼,用力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带着泥土和硝烟的苦味儿的坚硬面团,摘下行军水壶,喝下最后一口饮用水,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敌军冲锋。
立仁在一阵火光冲天的爆炸后,以扑倒的姿势进了指挥所。他爬起来顾不得满身泥土,“补给运不上来了,后方补给站被敌人炸了。不管怎样也要等到晚上才能行动。”
“这么打法太傻了!太傻!”王天风重重捶了桌子,“这些老兵和军官都是最宝贵的有生力量,就这么白白消耗在阵地上。”王天风停顿了,掩饰着哽咽,“应该尽早撤到二线国防工事据守,依托坚固工事拖住敌人,做有计划的撤退。这一样可以给上海和南京的撤离争取时间。怎么能把所有的本钱拼在这里。他要政治影响,要国民士气,现在已经够了。”王天风怒吼着。
立仁很清楚王天风在说蒋介石,“但是你了解的,委座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战场得失。
“你的委座还在幻想英美和国际社会的‘正义’呢,”王天风嘲讽地说出正义两个字,愤愤地将铅笔摔在桌上,“我不关心那些国际影响。只希望我们用命换来的时间能保证那些工厂和学校撤到武汉去。”
说话间又一枚炮弹带着哨音飞过指挥所,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炸开。王天风放低身姿端起望远镜再次观察前方战场情况。残存的断肢裹在燃烧的军服残片里散落在阵地上。松软的战壕被敌人的炮弹炸开一个个巨大的弹坑,浓烈的黑烟弥散在战场上,带着燃烧的热浪蔓延开来。
轰炸停止了,这意味着敌人即将开始冲锋。
王天风将望远镜扔在桌上,紧了紧钢盔系带,拿起立在一旁柱子边的步枪。
“你要干嘛。”立仁按住王天风握枪的手,“你是师长,不是团长。你该待在你的指挥位置上。”
王天风冷笑着,“参谋长,你出去的这一会儿,我的一团长已经阵亡了。二团也在和敌人拼死决战,我现在就是这些年轻人的团长。”说话间,他冲出临时指挥所,沿着交通壕冲进前沿阵地。 
“先别开枪,等敌人进到射界。这都不懂吗,你们班长呢?”王天风怒气冲冲制止一个新兵,随后将自己的步枪架在沙袋上,目光盯着前方正在逼近的敌人。
“班长在烧着呢。”新兵带着哭腔颤抖着指了指几步外的战壕边,一段残存的躯干正在燃烧着,偶尔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就像一堆快要烧尽的劈柴。惨烈的景象让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吓尿了裤子。
阵地上多半是这样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新补充兵员,在后方象征性的开了几枪便被送上了战场。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比诺诚大不了多少,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成为消耗日军子弹的活靶子,而后变成一张单薄空洞的阵亡通知书,静静躺在家门口的信报箱里。王天风想救他们,救所有人,可他无能为力。战场的残酷和血腥他早已麻木,可想到那些接到阵亡通知的悲恸面容,他心中只有悲凉和巨大的无助感。
“弹药,我就收罗到这么点了。”一个列兵挎着一串子弹袋猫腰爬过来。
“听我说,敌人到了五十米再开枪,这样不浪费子弹,他们的炮兵担心误伤自己人也不会朝我们开炮了,明白了吗?”王天风对着新兵们说道。
“好汉。”列兵放下子弹,惊愕地看着王天风。
王天风一怔,那声音他认得,是京沪公路上的劫匪于大林。此刻他正满脸硝烟的蹲在自己面前。
“师长。”于大林将子弹递给身边的弟兄朝着王天风喊道。
王天风顾不得于大林,摸上来的敌人越来越近,他率先开了火。
敌人强行冲锋了一阵,遭到了王天风部队的顽强抵抗,见伤亡太大便退了回去。
战场上再次出现短暂的宁静。那是又一次灭顶般炮击的序幕。
远方的天空中升起了日军的探空气球。没有制空权的中国军队就这样被敌人无情地嘲笑着。气球肆无忌惮地在战场上空闲庭信步,将王天风的阵地窥探的清清楚楚,为己方炮兵指引坐标。密如雨下的炮弹倾泻下来。阵地被浓烟和重雾笼罩,几步外的临时指挥所在一阵轰鸣中灰飞烟灭。眨眼间,另一颗炮弹在他们身后炸响。王天风本能地扑向立仁,将他护在身下。大地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巨大的气浪夹杂着弹片风暴一般向他们袭来,仿佛要将他们撕得粉碎。残断的尸体,破碎的骨头,四散纷飞,流净了最后的血。泥土混着燃烧的炽热倾斜下来,将空气变得稀薄。王天风和立仁几乎要窒息。
炮声停止了,阵地恢复一片死寂。
于大林用力擦了擦眼角边流着的血水,推开刚才还被王天风教训的小战士的尸体,爬过堆积的残尸断肢,艰难爬向王天风所在的尸体堆,“师长,师长。”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拽起那只带着手表的血手,疯狂扒开凌乱的尸块和泥土。
硝烟捎带着氧气让王天风从窒息导致的眩晕中渐渐清醒过来。他拼命拍打着立仁,“立仁,立仁。”
杨立仁动了下眼睛。
“还有其他人吗?”王天风挖掘着立仁,对于大林说。
“没了,就剩我了。”
王天风怔了一下,脑子里闪过刚刚被他训斥的稚嫩脸庞。此刻他只剩下一个肩膀和头颅,孤零零压在躺在尸体堆成的小丘上。在这样的屠场,生命脆弱转瞬即逝,甚至来不及为它悲伤。
“先撤,晚上增援和补寄到了,我们再把阵地夺回来。”王天风拽起立仁,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猫着腰艰难的在低矮的交通壕里前行。
于大林拖着三只汉阳造警惕的看向四周。
交通壕的另一侧,二团长带人搬动着尸体,艰难前行。
王天风几乎是在拖着立仁一步步前行。
“长官,敌人马上上来。” 二团长跑过去接应王天风,身后的老兵们训练有素的护卫着长官们撤到了后方阵地。
“黄长官。”范希亮朝着正走过来的王天风敬了军礼。
军装早已成了硝烟和鲜血的扎染,小臂上的伤口依旧淌着血。王天风回敬军礼,用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与范希亮握了握。
立仁靠在掩体壁上喘着气,额角的鲜血顺着被硝烟熏黑的额头淌下来。
“杨主任,这你的命令。”范希亮递给立仁文件。
立仁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仰天大笑起来。
王天风夺过那张命令。原来楚材将立仁调回了南京。范希亮是来接替他的。楚材可算干了一件人事。王天风这样想着把命令递回给立仁。
立仁悻悻得望着脸上现出欣慰之色的王天风。
卫生兵冲了过来为两人包扎。
“今晚就趁着天黑把杨主任和那些伤员先转运到后方医院去。那有人接应。”范希亮捡起立仁扔在地上的命令。
立仁不想离开,他担心王天风,可军令如山,就算他想再回来,也要先赶回南京报到。他回望了一眼王天风,“你得活着回来,你知道吗?”
王天风看得懂他眼神里的话:为了白露!他朝立仁摆了摆那只好手,挤出一个微笑,看着他走远,而后转向范希亮,“水的问题现在最棘手。周围河里浸泡了大量尸体,河水即使经过净化消毒依然不能饮用。很多士兵忍不住去喝河里的水染病。非战斗减员很严重。”
范希亮转头对王天风说,“司令部的天气通报,未来几天会下暴雨。”
王天风舒了口气。他摸索着口袋,掏出半块坚硬如石头一般的剩饼,“没有水,这东西就是老虎豹子也咽不下去。”饼当啷一声砸在王天风脚边的军用水壶上。
窒闷的炮火声淹没在远处前沿阵地的嘈杂枪声里,敌人又发起了一阵冲锋。

白露拿着南迁文物目录和几份文件进了楚材的办公室。
楚材接过目录和文件,看了看日渐消瘦的白露,“立仁要回来了。”
“黄长官也回来吗?”白露脱口而出。
楚材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是积了什么德了,被人这么惦记,”其实他想说,同样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她怎么就喜欢那个混蛋,而不喜欢立仁呢。
白露装作不明白楚材的潜台词。
楚材在文件上签好字,余光瞥着白露,“他还在战场,受点小伤难免,但人好好的。”
白露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些,她一天天为他担惊受怕,一日日盼着他能平安归来。她睡的越来越少,吃的也越来越少,人也消瘦了。
“你得照顾好自己,要是那家伙回来了,看见你一天天瘦的不成样子,还以为我给了你多少繁重工作呢。我可不想让他回来找我拼命。”楚材一副厌烦的语气说出了难得出口的宽慰和关心,尽管他认为王天风十有八九回不来了。战场上一片胶着状态,战况瞬息万变,谁能肯定此时此刻王天风是不是已经阵亡了,但楚材信誓旦旦的谎言还是给了白露些许安慰。
白露脑子里全是王天风,接过文件魂不守舍的出了办公室。
天黑了下来,楚材看了看表,他和明楼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想到立仁快要回来了,他心中的愁云去了一大半。

明楼站在一处断墙投射的阴影里,脚下一片瓦砾。黑暗中传来碎砖断瓦的噼啪声,他警觉地将枪口对准声响的方向。
楚材俯身钻过一处倒下的横梁走近明楼。
“也就你想得出约在这地方见面。”明楼放下枪,朝楚材走过来。
“这是个孤儿院,前天晚上空袭,这里被炸的最惨,好多孩子都死了。”
明楼从楚材冰冷的叙述里听出了仇恨和杀气。
楚材踩到一只烧了一半的粉色布娃娃。他挪开脚,俯身捡起娃娃,掸着上面的尘土。“租界里有个电台一直在向外广播上海和南京的气象预报,小日本很可能在听,然后校正他们的空袭计划。”楚材眼中透出杀气,“几次警告都置若罔闻,那是公共租界,国府也没有办法。所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让这个电台消失。”
“明白,出了事,政府绝不知情。”明楼心领神会。
 “那电台在徐家汇方向。”楚材将资料交给明楼,“和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人呢,要活的还是死的。”明楼接过文件。
“让他们都下地狱。”楚材冰冷地低沉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让人不寒而栗。
明楼得到了对租界里的敌人大开杀戒的许可。
“还有就是物资的事。政府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戴笠也找过你了吧。”
“军需署的订单。”
“那不够。马上天气会阴雨连绵,部队的雨衣也是必须要解决的,之后进了10月,天气会慢慢转凉,御寒的衣物也必须提前准备,还有前线药品。这些你一个明氏企业可没那么多大能量。本来那个混蛋搞这一套很在行,效率也高。可他非要去战场上找死。在那里他能发挥什么作用?随便什么人都能搞那套阵地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他在上海那样。”楚材说起王天风时,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埋怨,“我和戴笠商量过了,你去找金云林,对那些奸商搞‘募捐’他很有一套。” 
“他怎么样。”明楼突然问道。
“只能说,他那个师还没有打光。”楚材转身消失在阴影里。

野战医院前,立仁被卫生兵搀扶着下了车。
“你们快点,小王,我要的那些药呢。”叶煦怒气冲冲地吼着。
立仁惊愕,他没想到叶煦居然在这里。
叶煦也发现了立仁,走过来扶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
“去乡下巡诊,被日本人打散了,索性就留在这个医院了。我觉得我来对了。”叶煦语气里没有一丝恐惧。
“我们男人还没死绝呢,轮不到你们女人来战场拼命。”立仁对叶煦无所谓的态度很恼火。他紧赶几步进了院子里,找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大夫,“这谁负责?”
“凌院长。”
顺着手指的方向,立仁走近从病房走出的高大军医,“让这女人立刻离开,否则我让你明天就滚出军队。”
凌院长面色严峻,“她是医生。干这行没有男女之分。只要有病人在,她就该留在这儿。少跟我摆官威,我没有空管这些。”凌院长重新戴好口罩,转向下一个病房。
立仁被呛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愤愤地扭脸瞪向叶煦。
叶煦转身随着伤兵进了屋,毫不理会愤怒地立仁。
“长官,您是杨立仁长官吗?”勤务兵敬了个礼。
“什么事?”立仁没收住嗓门。
勤务兵被冷不防的怒吼吓得一怔。
立仁平复心绪,恢复惯常语气,“我就是。”
“是楚长官派我们来接您的。现在就要出发了。凌晨四点前得赶到火车站,再晚敌人的空袭就要开始了。”
立仁叹了口气,朝着叶煦进入的病房看了一眼,跟着勤务兵上了汽车。

楚材站在站台上,望着运送伤兵的列车渐渐靠站。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悦色。
立仁跟在一列担架后走出车厢。
“立仁。”楚材挥了挥手,跑了过去。
立仁挥着手朝楚材走过去,心里仍然担心着王天风。
两人坐进汽车,楚材从后视镜里望了一脸惆怅的立仁,“你回来帮我真是太好了。现在防空司令部的事正等着你来干呢。”
“白露还好吗?”
“都不先关心一下我这个老朋友好不好。”楚材吃醋似的戏谑着。
立仁无奈地笑了,他也觉得自己关心的太宽了点。
“她还好,只是太焦虑了,人瘦了不少。”楚材知道立仁最关心的还是白露,“你知道的,他回不来了。”
立仁立刻明白了楚材的暗示,有些恼了,“兄弟妻不可欺。”
“他睡她的时候当你是兄弟了吗?他怎么不让给你呢?”楚材压着心里的怒气。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你当她是什么人?”立仁不觉间提高了嗓门。
“你说的是他还是她呀。”楚材明知故问。他看着立仁又可气又可怜的样子,心中气结却又不好发作。
立仁悻悻得瘫坐回后座里,“她从来都不喜欢我,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
“那是那混蛋还没死。是女人总要找个依靠,更何况这位娇气的白小姐吃不了苦的。”在楚材眼里,王天风一死,养尊处优的白露便会另寻靠山,那些忠贞不渝不过是骗骗王天风这样的傻瓜。
立仁摇了摇头。他打心底里希望王天风活着回来。不为别的,只为白露。
“不要纠结她喜不喜欢你,你喜欢她就足够了!让她在你身边,她迟早会爱上你忘掉他。”
立仁听着楚材的“宏论”,似乎有点明白立华曾经对他说的话。她说楚材和他骨子里都是一种人,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爱上他们。
想想立华的一根头发丝可以拉动董建昌的千军万马。他原谅她所有的年轻任性,接纳了王天风的儿子,悉心教导他成人,他为立华付出一切。而王天风,他可以毫不犹豫抛下所有为了白露去死。他试问他真的能做到这些吗?他对她是真爱还是求而不得的迷恋?也许自己还没有遇到那个可以让他像王天风那样倾尽所有去爱的女子。

防空司令部。
白露跟在楚材身后,立仁在办公室门口与她撞个满怀。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无动于衷,没想到这一撞依然能拨动他的心弦。
“对不起长官。”白露低头道着歉,俯下身收拾文件。
立仁早已先一步俯下身,伸手去拾文件,那带着戒指的白皙玉手犹豫着缩了回去。
立仁将散落的几页纸默默交到白露手上。他望了眼她,她躲避他的目光。
会议日程很紧,可立仁什么也没听进去,轮到他发言时,不是楚材,他今天就要出丑了。他心绪不宁,找个借口逃离会议室。
走到茶水间时,他看见白露在泡茶。他本想装作没看见,腿却不听使唤地走了进去。
“你瘦了。”立仁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为何一开口便是这句。“你还好吗?”他想给自己一枪,这第二句更糟。
“谢谢主任关心。我很好。”白露将茶叶倒进白色瓷茶壶,手上的戒指闪着微光。
立仁低头看着纤细的手指上那枚小小的婚戒,心被深深刺痛了。那个心爱的姑娘不爱自己,她已经是兄弟的妻子。他决心结束这尴尬的会面,朝着白露挤出一个灿烂微笑,可眼角却挂着哀伤。
整个下午立仁没什么心思工作。楚材早就看穿了他,“行了行了,走吧,回家睡一会,别胡思乱想。我还是那句,想得到就下手抢过来。事在人为,女人也是一样。”楚材轻瞥了眼立仁,对他的不争气叹了口,出了办公室。
立仁愣愣地回想着茶水间里满腹心事消瘦憔悴的白露,他觉得自己心要碎了。

此后数周,立仁强迫自己不去想白露,用工作将自己填满。可在没有空袭的日子里,他总会在深夜,将车停在白露家前面的马路上,坐在车里发呆。他觉得这样他可以陪着她。他多想按响门铃,走进去,问她好不好。可他不能,那已经跨越了他道德里的分寸。他决定让立华来替他做这件事。

白露呆呆的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一碗面出神。
门铃响了。
她飞跑出去开了院门,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可等来的只是立华。
立华挽着白露纤细的胳膊陪她进了屋。她走到餐桌前看着快要冷掉的面条,“都几点了,还不吃饭。”她蹙着眉,端起碗进了厨房,打算将面热一热。
“立华姐,你别忙了,我其实不想吃的。”白露靠在门边,一脸愁闷。
“你这样不行。担心归担心,你要先照顾好自己,不然他回来了,看到你这个样子要伤心的。”立华叹了口气,“你比我上次见你时又瘦了。”
“他走了以后我一直担心,最近也一直吃不下,浑身没力气,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总想睡。”白露疲乏地躺进沙发里。
立华冲出厨房,扶起白露,“傻妹妹,你是怀孕了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白露眨着眼,脑子里闪念着,心扑通扑通跳,脸颊飘上绯红。她从未想过会有个小生命已经在她的身体里。她将要成为母亲。她幸福地甜蜜地笑了。这是王天风走后,她第一次笑。
“走,现在就走。外面下雨不会有空袭了。你搬到我家去,不要一个人住这里了。天气也会越来越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好。”立华拉着白露上楼收拾行李,“得通知老黄,他要当爹了。”立华走在前面,努力眨着眼睛,掩饰着眼角的泪,心中咒骂着王天风:你这个混蛋,你听见了吗?你要活着回来。无论为了诺诚,还是为了白露和她的孩子。你必须回来。

立仁孤独地坐在客厅里,手中握着白露那晚遗落在客厅地板上的耳环。他在等立华的电话,他祈祷她没有生病,只是思虑过度才消瘦下去。
电话铃才响了一声,立仁被惊得一震,迅速接起。
立华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他猜得到哥哥定是一直痴心地守在电话旁。她决心直截了当告诉他,帮他就此斩断不该有的情丝,“她没生病。”
立仁舒了口气,心放下了一大半,刚想问下去。
“她怀孕了。”立华没等到任何回答,只有电话那头挂断时的咔哒声。
老式钟表的滴答声回荡在客厅里,立仁呆呆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夕阳一点点藏进地平线。此时此刻,他竟然没有了上次那样大醉一次的冲动。他觉得该放弃了。“随她去吧。”他自语着将耳环收进一只落了灰的抽屉,走出客厅,开车奔向防空司令部方向。
夜深了,防空司令部里,一台三百门的总机指示灯密集闪烁,受话指示器和通话指示器频繁跳落又被频繁按下。一双双灵巧的手在各色电缆间穿梭,或接通或切断联通防空观察哨、防空司令部和重要军政机关的通讯。
凌晨三点,瓢泼的雨势注定不会再有空袭。
立仁走进一旁的办公室,打算在行军床上眯上一会儿。
“楚长官。”门口的警卫朝着楚材敬了军礼。
立仁听到动静。
“怎么,要以此为家了。党国要人人如此,何愁贼寇不灭,共党不除啊。”楚材一屁股坐在立仁刚刚摊开的行军床上,一抬腿,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有什么好事吗?”立仁面色阴郁。
“今天晚上,徐家汇那个电台就要完蛋了。”楚材惬意地枕着小臂,他甚至可以想见明楼和阿诚冲上楼去捣毁电台的场面,可以听到那些双手沾满南京市民鲜血的混蛋,喉咙被割开,血液喷涌而出的美妙声音。他终于可以告慰孤儿院的孩子们了。
立仁决定不告诉楚材白露的事,“我在后方医院看见叶煦了。”
“你现在才告诉我?” 楚材脸上立刻没了笑容,语气里含着责怪。
“她去巡诊,日本人一登陆,就被困在那里了。”立仁抽着烟,“她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告诉你有用吗?”
楚材悻悻地冷笑,“大家都各安天命吧。”
立仁愁眉不展,“你当初不阻止我,而后又在那个节骨眼上把我调回来。”
“既然你不听劝,就去那镀层金也是好的。这么重要的会战,从此以后你的资历无人能及了。我死了,这位置必然就是你的。戴笠?”楚材轻蔑地一笑,“他再修炼三百年也不配给你提鞋。”
“那我要是死在战场上呢。”立仁赌气说。
楚材嘴角挂着一丝苦笑,“那就是命了。不过你不是王天风。”他看向立仁,“你的命比他好多了。”
“你答应过我不害他的。”
“我没有害他,是他自己在劫难逃。”

此时,范希亮穿着胶皮雨衣,淌着齐膝的积水进到指挥所,顺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这雨到现在也没个要停的意思。” 
“好的是要不是这雨,咱们又要被小日本炸得抬不起头,坏的是雨衣数量太有限,很多战士都淋在雨里,不少人生病。”王天风浑身被淋透了,淌水走到桌边,拿起桌上干硬的饼掰了一块,就着水壶里的冷水吃了下去。
“给,从陈长官那儿抢来的。”范希亮塞给王天风一罐牛肉罐头,“今天重阳节。”
王天风将罐头放在桌上,“林参谋要是活着,看见这罐头肯定开心死了。”
“是林墨苍?”范希亮眼神突然黯淡下来。
王天风点点头,想想自己在军校还教过他一个学期,心里很不是滋味。
范希亮不想再继续伤感的话题,掏出文件递给王天风。
“我们前面是一个矶谷联队。”范希亮面色阴郁,“就是我们齐装满员,凭这些武器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现在我们就剩一半人了,还在雨里淋着这么久。”
王天风将范希亮的胶皮雨衣垫在桌上,摊开烧掉一角的地图。
“他们正朝我们过来,”范希亮指了指地图上罗店附近的村庄,“必须阻止他们向罗店增援。那里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 
“他们这次是想彻底解决我们。”王天风看着地图,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多月来最残酷的一场实力悬殊的恶战。
雨越下越大,每条战壕里都灌进齐膝的积水。
王天风感到小腿又一阵疼痛,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加上连日阴雨,军装衬衣里里外外都是湿的,他的腿一直在抽筋。
范希亮看出王天风的症状,“你伤口没事吧。老这么泡水里,伤口太容易感染,很多士兵都是如此。”
“重阳节后,天气也渐渐开始转凉了。”王天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他担心士兵们单薄的夏装无法在潮湿渐凉的夜晚保持体温。
“今天那帮王八蛋不打算冲锋了。”范希亮用望远镜观察着阵地。
“雨下这么大,我们的补寄运不上来,他们也一样。我们整天落汤鸡一样泡在水里,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天风苦笑着。
死寂的阵地上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战壕里走过一队士兵。他们抬着战友或完整或残缺的遗体走向不远处的树林。
“没办法,我们只能就地埋葬他们。”范希亮用一声不自然的咳嗽掩饰着哽咽。
“埋吧,埋在哪里始终都是中国,也不算离家。”王天风心里难过,掏出烟盒,可烟早已经抽完了。不久之后,他也将长眠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他望向远方。视野里,一朵黄色的小野菊在战壕边一片残存的草地上顽强地迎着风雨。那羸弱的枝叶在风雨中摇摆,小小的花冠总是被雨点打得抬不起头,却又总是顽强的挺立起来。他想起那个重阳节,在柏林的郊外,白露手捧着一束雏菊,在明媚的阳光里,笑着拥进他怀中撒娇。眼前这孤单的小花就同她手中那簇花朵一样生机盎然。风吹在他脸上,他深深地呼吸着,心爱的人,花,草地,这些忽然飞进他脑海里,仿佛大地涌起一股力量,穿过他脚底,涌进他心头,“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范希亮凑过来顺着王天风的目光望向黄色的小花。
“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王天风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有了力量。
“真好,你写的?” 范希亮听得出了神,被诗中的那份豪迈和希望感染。
“是毛泽东,就在你当年围剿他的闽西。”王天风望着那一抹娇艳的嫩黄,觉得一直在窒息边缘徘徊的心竟然嗅到了一丝清新的空气,
“人生短暂啊,该抓紧的,可我都蹉跎了。”范希亮感慨着,眼神里闪动着过往的岁月,“我在闽西,你当时在哪儿?”
“德国。”
“对,你在军校。我一直奇怪,你这样的高材生怎么会和楚材那帮爱搞阴谋诡计的家伙混到一起了呢。”
王天风笑笑,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你怎么知道这首词的?”
“要说对付供铲挡,楚材可是心细如发。”
“雨快停了。” 范希亮将手伸出观察口外,“敌人又要开始狂轰乱炸了。”
“弹药还能撑多久。”王天风想估算下敌人的进攻他们能抵挡多久。
“你想听真话还是安慰话。” 
王天风苦涩地一笑,与范希亮对视一眼,从刀鞘中抽出刺刀。他和范希亮彼此心中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白刃战。 
于大林趴在阵地上,咬牙切齿地狠捶了一拳沙袋,“狗日的,那破气球又飘起来了。”
“班长,那是干啥的。”一旁的新兵一脸茫然。
“你个新来的瓜怂。”于大林狠狠捶了新兵的肩膀。他很清楚,也许这就是他和这“瓜怂”孩子最后的对话了。

南京。宋公馆。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和那姓黄的一起去香港,没有他我就不走。” 孔令伟躺在沙发里撒着泼。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宋美龄无奈地坐在一旁的沙发里。
“那不是还有那么多老百姓都在吗?南京会有什么事啊。”孔令伟见姨母拿她没辙,愈加变本加厉地闹起来。
“我要你去香港你就去。哪里那么多借口。”宋美龄不想再同她啰嗦,吩咐身边人,“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架走。”
“我不走,我不走。”孔令伟踢打着,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可最终还是被“押”上了汽车,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可孔令伟已经被彻底的宠坏了,她才不管时局如何,她有自己的打算。

右翼军司令部。
董建昌怒不可遏挂断电话,“于参谋,往左翼军的通信什么时候恢复?” 
“长官,敌人又开始轰炸了,要到晚上通信兵才能修理。”
老黄啊老黄,你一定要活着啊,你就要当爹了。董建昌双手紧握,来回踱着步,内心期盼着王天风可以熬过白天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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