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宁

奋斗者的时代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皆大欢喜 第四章(3)完结

王天风看着立华将诺诚搂在怀里,脑海里善念,诺诚要是他的儿子该多好,随即觉得荒唐,扪心自问他没资格幻想这些,不觉间嘴角挂了自嘲的苦意,眼前闪过当年登船去日本的夜晚。大学时光里的承诺是那样轻飘飘。他不敢问立华是怎么熬过来的。

以梦陪着白露站在不远处,时不时瞥向王天风这边。

王天风不经意间正对上以梦投来的眼神,下意识立刻避开她审问似的目光。

“他俩以前一定有事。”以梦伏在白露耳边说。

白露何尝看不出两人有着太多不可说的过去。她不敢抬头看,害怕看到他和立华四目相对时的欲说还休甚至旧情未了。

“以梦,我骗了你,我叫白露。”白露还是忍不住看向王天风。

“你就这么把天大的秘密告诉我?”以梦嘴角微微扬起,犀利的目光直刺向王天风,“黄老师也不是什么老师吧。”

王天风侧身背对着白露和以梦,杜绝眼神交流,可仍觉得芒刺在背。

“我见你和楚长官说话了。你是楚长官挑选的人吗?就像我当初是被杨主任选来的一样。”

以梦笑了,不知该如何解释,又着实不喜欢“挑选”这个词,半开玩笑地回应说,“我要是说,楚材得听我的,你信吗?”

立仁佯装镇定地从白露身前走过,同王天风寒暄几句,带着妹妹和外甥向门厅走,突然转身回来,目不斜视站定在以梦跟前,局促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劝她最好尽快离开上海。傻子都看得出来,那其实是在关心白露。快走到门口,他才想起来楚材要他带话,又走回来,要以梦去亨利路洋房等楚材。

以梦看破立仁心中的尴尬,心里默念着“修罗场”,善解人意地随便和他聊着,一起往外走,剩下白露和王天风在起居室。

她拒绝了立仁相送的好意,再次回到拥挤的街上,沿路返回医院。

躲避战乱的人们成群结队坐在街道两侧,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恐怖和离乱的痛苦。那是任何书本里精彩煽情的文字都无法形容的愁苦滋味。

 

以梦回到医院,心想那对苦命鸳鸯一定把一天过成了一辈子,手里的活还没干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击中了。此后,她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觉得炮声停止了,闸北战事似乎停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睡糊涂了,在梦里楚材抱她到车上,没错,就是这家伙,炸纹的金丝眼镜化成灰,她都认得。可怎么突然间又变成了立仁,抱她上楼,还为她打开电扇。对,是立仁。楚材怎么可能做这些呢?他那么冷酷而不解风情。怜香惜玉?不存在的!

以梦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胡乱梦着。

夕阳透过窗帘缝隙投射在她脸上,立仁走过去将窗帘拉好。

 “她一定有什么心结,白露的遭遇让她感同身受,精神压力太大,神经总绷这么紧,男人也得崩溃。”楚材瞥一眼熟睡地以梦。

“她跟叶煦说,从南京坐上火车就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心思都在逮王天风回南京上了。她头疼得利害,叶煦骗她吃了安眠的药。”

“现在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楚材借着昏黄的壁灯光,看一眼熟睡中的以梦,嘴角衔着烟,正要凑近燃着的火柴,又放弃了,将火柴扔进烟灰缸。

尽管立仁决心放弃白露了,可依然被楚材这句“终成眷属”说得一阵心酸。

“叫醒她,我得带她赶回南京。”楚材站起身。

“现在走不安全,日本人一定会空中封锁京沪路,你没必要带着以梦冒险。”

“克拉克要回英国了。”楚材不理会立仁的劝告。

“那王八蛋。”立仁咬牙切齿。

“王天风约了他今晚在酒吧见面,你不去给他个‘临别礼物’?”楚材凑到床边推了推以梦。

以梦迷迷糊糊翻过身,抓住楚材的胳膊,骂了一句骗子,又翻身背对他继续睡了。

“叶煦给她吃了多少?”

“梦里都是大实话。”立仁揶揄着走到床边,“等天彻底黑下来再走吧。”

“今晚是满月,和现在走有多大区别,况且,再拖下去封锁更严密,彻底过不去了。你抱她上车。”楚材不容商量地吩咐着,转身出了屋,在走廊里吩咐手下几句,递去一封密函。

以梦迷迷糊糊看着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轻声呢喃着,“对不起”,搂紧他脖子,头乖乖枕在他肩头。

立仁被这声“对不起”弄懵了。

时钟敲响。

楚材在整点的钟声里从立仁怀里接过以梦,“还有半小时,路上不太平,别迟到,快走吧,替我重谢克拉克先生几拳。”

 

轿车在薄暮里拐上通往南京的国道,在彻底进入乡间路段后,楚材关闭了车灯,放慢车速小心前行。没了车灯照亮,路上情况不明,极易发生车祸,让这条回南京的路充满危险。

车缓慢行驶着,以梦清醒过来。

楚材强打着精神,吸了口指间的香烟提神。

“叶医生警告我别被你和杨主任冷峻沉稳之下,偶尔展现的温情欺骗了。”

“你回到叶煦的医院,就聊了这些没用的?”

“她说你们谨慎敏感,习惯了有所保留,一旦发觉爱成了牵绊便会立即离开。爱情对你们来说排在权势之后,而权势已经等于毕生所求了,黄老师不同,如果不是重任在肩,他会为白露放弃一切。

“他才见到那混蛋几天啊,就这么高评价。”楚材嘲讽着王天风,扪心自问当初的理想如果没了如今的官职,还是理想吗?理想与权力的天平,在他心里是不是已经倾斜了。爱情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说说你和叶医生之间的故事。”以梦凭着直觉,试探起楚材。

“不如你先讲完大力水手的故事。”楚材狡黠地回避了以梦的“陷阱”。

 “你这话题转得太生硬了,楚长官。”以梦傲娇地瞪一眼后视镜里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睛。

“当初为什么要自杀?”楚材以问作答。

“你怎么确定那是自杀呢?万一我是失足掉下水的呢?我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坐在三楼的资料室。”以梦再次注视着后视镜里那双正目视前方的眼睛,“你真相信我说的吗?不怀疑我是日本人派来的。”

“那我真要佩服日本人的想象力了。如果是那样,你干嘛要告诉我那些情报?而且,”楚材顿了顿,看一眼后视镜,与以梦对视一眼,“我相信直觉。”

“对于一百多年前出生的老人来说,你的接受能力让人佩服。”以梦开起玩笑。

“公元2025年,你要是把你的时代写下来,在我的时代发表,就是另一个儒勒凡尔纳。既然人类可以登上月亮,那怎么就不能回到过去?不过我倒是更想知道未来中国是怎样的景象。”

“未来,我们的国家——”以梦来不及说完。

天边骤然出现黑点,伴着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瞬间变成巨大黑影。

一架三菱战机急降俯冲。

楚材将油门踩到低,车极速蹿向前方,直奔路旁小树林。

敌机像一只巨大的鹰鹫吼叫着,机qiang吐着火舌,轿车高速行驶中蹿出路基,一只车轮悬空在路基外。

子弹雨点般打穿了汽车钢板,碎裂的车玻璃四散飞溅,车身冒起阵阵浓烟,随即燃起大火。

楚材在一阵爆zha声里将以梦扑倒在地上,随后又护着她躲下路边护坡。

以梦跌进浅沟里,惊魂未定勉强起身,奔到趴在护坡边的楚材身旁。

“走不了了。”楚材深深叹口气,翻过身平静地躺在护坡上,仰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

以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你还没说完,未来,我们的国家怎么样?”

 

“未来,我们的国家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代替了悲叹,笑脸代替了哭脸,友爱代替了仇杀,生之快乐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园,代替了凄凉的荒地!注①”

“说得多好啊。”楚材望着乌蓝色的夜空。“好像这一切都在我眼前。”

“不是我说的,说这话的人,两年前把这些写在旧烟盒上,不久就被你下令枪毙了。讽刺的是,他的愿望却在我的时代实现了。”

楚材眼神里略过转瞬即逝的惊诧,后悔被立仁影响了,在来上海前没有签发那些死*刑命令。

以梦陡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现在怎么回南京?我们该先讨论这事。”她顺手一拳打在楚材胳膊上。

楚材咯咯笑着,想起年轻时的叶煦,笑容在一阵剧烈疼痛里变得扭曲,笑声也在痛苦沉吟中变成越来越无力地连续咳嗽。

“不用看了,伤在后背上,就算有人帮忙,我也挨不到南京或上海,更何况这条路未来几天都不会有人来了。”

 “我说过,如果乱用这些信息,会改变历史,后果没人可以预料,你本可以——”以梦懊恼得哽咽了。

“本可以活得更久是吗?”楚材竭力喘着气,抬手擦去以梦脸颊的泪水,险些在一阵疼痛后昏厥过去。

 “你本该亲眼见证胜利的,日本人完蛋了。”以梦隐瞒了他在一九四九年自sha。他没机会看到未来的中国。这就是她对这个古怪孤僻阴郁的男人一直讨厌不起来的原因。现在看来,他竟然连1945年的胜利都看不到了。

楚材微闭起双眼。

 “不能睡,楚材,你给我睁开眼,楚材。”以梦抓着他衣领,用力推着,“你要活着,熬过这一关,你会参加受降仪式,看到那些杀人魔鬼在东京被绞死。”以梦声泪俱下地讲述着1945年的胜利,徒劳地希冀这些话可以激励他继续坚持。

“本以为临死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还能有你陪在身边,知足了,唯一的遗憾是没和立仁好好道个别。”

以梦握紧楚材冰冷的手,泪如雨下,“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说出进攻日期,也就不会有这个计划,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你不会受伤,甚至就根本不会来上海。”

楚材从以梦的只言片语里猜出了未来最终的结局,抬手伸向梨花带雨的脸庞,“我是有福的,不想看的都看不到。要是我还能有个葬礼,我想你微笑着送我最后一程。”

以梦拭去眼角的泪水,擦擦被泥土和泪水化了“浓妆”的脸颊,竭力绽出微笑。

“比哭还难看,给我哼首曲子吧,你用“纸卷”放过的那首,我很喜欢。”楚材想微笑,却被钻心巨痛阻止了。

“那是手机,傻瓜。”以梦竭力装出轻松,“肖斯塔科维奇是苏联人。你还喜欢他吗?”

“音乐没有国界。你说这曲子要明年才公演,看来我没机会验证你是不是在骗人了。”楚材强打着精神微笑着。

以梦擦着眼泪,轻声哼起第二圆舞曲。→(网易云音乐链接

“累了,睡一会儿。”楚材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渐渐暗淡下去,握着以梦的手渐渐松了。

以梦本能地抓紧他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朗本独自走在虹口区漆黑的弄堂里,不时谨慎地回头查探,机警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他在这场情报竞赛中彻底输给了上司永田,取而代之的野心破灭了,失败让他失去了原有的权势,只得独自冒险取走他积攒的钱财。那是他在上海多年唯一的收获了,无论如何必须带回东京。

王天风秉着呼吸,紧贴墙壁,数着朗本的脚步,袖管里藏着细薄尖厉的英制匕首。

一只花猫“喵”的一声从对面墙垣上窜下来,窄巷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很久,脚步声再次响起。

朗本在距离王天风仅几步远处再次停住脚步,脸颊上肌肉因紧张而微微抽动,眼珠转动着,警觉地扫向前方王天风藏身的漆黑中,手中的南部十四时刻瞄准着。

王天风一个箭步从背后贴上来。

朗本机敏地抬枪瞄准,qiang却卡壳了,慌乱中再开一qiang,再次卡壳,还来不及反应,qiang便被打掉了。

王天风紧捂住朗本的嘴,迅速而准确地穿过肋骨间缝刺穿他肺部,再利索地割断喉管,将人向前一推,顺手捡起地上的qiang。

他耳朵一阵耳鸣,脑海里仿佛奏响了小提琴的旋律,这旋律在他刺向朗本时变得高亢起来,和着铜管乐奏出的辉煌注进他心里。一瞬间,月亮格外耀眼,像一盏探照灯,照亮他身处的黑夜,他像是舞台上的演员,表演着复仇大戏。

楚材就站在乐队指挥的位置,满意地微笑着,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越来越强烈。一束追光陡然打在他脸上,镜片反射的清冷光芒越来越亮,渐渐遮住了他的脸庞,最终耀眼得将整个舞台吞噬,将黑夜照亮如白昼。

天边渐渐泛起微光,楚材并没有赴与王天风约好的拂晓之约。他本来就没打算赴约。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在返回南京途中的中转站,命令在上海的人员通知王天风会面取消,不必去备用地点,立即赶回南京。

王天风没有等到楚材,在备用接头地点的小花园里找到他的留言,用明语写的“这一次,轮到我退场了。速回南京。”他被“退场”二字震惊了,点上支香烟,努力平复情绪,用香烟点燃了字条,看着它在手里燃着了,落在花坛上,在渐渐熄灭的火焰里化成灰烬。

 

立仁原以为会在酒吧见到王天风,到达时却只有克拉克。此时此刻,他正坐在高速行驶的轿车里,用白手帕擦拭着手背上的伤口,那是打断克拉克鼻梁的代价。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暴力,挥下的拳头带着国人对列强的愤怒和国弱民穷的不甘。血液飞溅时,傲慢被疼痛扭曲成卑微的求饶,让立仁明白了拳头也是真理。

载着立仁的轿车带领着其后两辆黑色轿车次第急停在一处宅门口。

他开了鲁格手qiang保险,拽动qiang机让子弹上膛,在车门打开的一刻下了轿车,第一个走向宅子大门。

身后手下蜂拥而上,踹开大门,冲进院内。

预想中的血洗并没有发生。

院里的人被一个个反绑着跪在中庭里。

那晚袭击立仁和以梦的漏网之徒跪在最前面。

“长官,我也是奉命行事,我——”

“够了。”立仁厉声喝道,一脚狠踹在那人腹部,犹豫着来回踱着步,枪口不时点着裤线。

 “什么时候打进来的?”立仁审问道。

“在被楚长官招募前,戴处长找过我。”

立仁告诉自己,这个人并不是中途吃里扒外的叛徒,国难当头,都是中国人,罪不至死。“你害我,我可以不计较,但危害无辜不能原谅。”他眼前闪过以梦不顾一切护在他身前的情景。

“长官,我是金门弟子,在闸北,我带着弟兄们和日本人拼过命。祥生和金门的生意我也出了不少力。”

“好啊,那就按江湖规矩,三刀六洞。”立仁高声命令道。他知道祥生是楚材的经费来源之一,也明白面前的人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其实不在乎祥生,原本就不打算杀人。

几声凄厉惨叫,那晚最后一位“罪人”腿上扎着三把长匕首,疼晕了过去,被两人架着送上了最前一辆轿车。

楚材站在远处的回廊里注视着,脸上显出“果不其然”的失望,眼神里闪过无奈,可要是立仁真的大开杀戒了,那也就不是立仁了。

楚材命人送来的暗语字条就装在立仁口袋里,明明要他灭掉联络站给戴笠点颜色。他却又一次擅自修改了命令。

“戴笠这种人,不打疼他,是不会有所收敛的。那些人都参与那晚对你和以梦的袭击。他们都该死!”楚材坐在立仁身旁注视着他。

立仁恍惚觉得耳畔响起楚材的声音,望着身旁空空的座位,想着要是楚材知道他没有执行原本的计划该会暴跳如雷吧。

此时,载着罪人的头车开动了,三辆车从巷子里鱼贯而出,头车在拐上大路后加速去了医院。

“立仁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收起你那又圆又大的同情心啊。我真是不放心你。”楚材恨铁不成钢地感叹着,从后车窗瞥见他事先安排的善后车辆拐进巷口,脸上绽出笑意,哼起第二圆舞曲。

斜刺里冲出一辆轿车,戛然截停了立仁乘坐的最后一辆。

郭骑云下车走过来。

巷子里传来一阵密集qiang声。

联络点的人还来不及解开绑缚的绳索,便被全部消灭了,而在头车里被三刀六洞的“罪人”脖子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血色勒痕,躺在后备箱的麻袋里。

楚材重重按在立仁肩膀上,眼神里流露着不舍和期许,转身下了车。

立仁突然幻听了,吱吱的耳鸣时而换了明快的圆舞曲旋律,心里一阵莫名慌乱。

“长官,黄长官要我们护送您回南京。”郭骑云拉开车门。

天空下起细雨,楚材最后一次回望向立仁,看着他和郭骑云上了另一辆车,哼着婉转的旋律,在石板路上摆起交谊舞的姿势,踏着节拍转了个圈,借着向前的舞步,舞向蜿蜒道路的漆黑尽头。

 

杨立仁办公室

“没想到你能来送他最后一程。”立仁上前拥抱王天风,抬手拍在他后背上。

“我伪装的那么好,还是被你发现了,说不定,他并不希望见到我。”

“你错了,他心里一直是佩服你的。”

王天风瞥向在外间大办公室走动的以梦,眼神里闪过一丝疑虑,“楚材什么时候有个女儿,连你都瞒着吗?”他回想从前种种,又觉得以梦的古怪劲倒是和楚材有几分相似。

立仁笑着摇摇头,不作回答。

“得走了,明天这个时候,我和明楼已经在东京了。”

“什么时候再见面?”立仁不舍。

“胜利的时候。”

立仁与王天风握手作别,目送他离开,回到办公桌前,盯着桌上的邮包。那是葬礼正在进行时送到他办公室的。他心情差极了,直到此时将近凌晨,才想起它。

他仔细检查了包裹,发现是淞沪战事前几小时寄出上海的,战事一起,很多事情多延误了,包裹辗转多日才到他手里,里面是一本英文版的《皆大欢喜》。他一下子明白那是楚材寄来的。因为他曾经陪楚材在兰心大剧院看过两次演出。他独爱这出戏剧,却从不说为什么。

立仁用碘酒擦了书页,行间缝隙里显出了楚材的笔迹。

 

立仁,要是我不能回来,对不起,害你要独自面对内忧外患了。

我们都想成为正直善良受人尊敬的人,可很多时候,时代,社会种种,把我们变成了自己都厌恶的魔鬼。人人都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人幸福,坏人终得果报,一切皆大欢喜。可朗月星空之下,总要有人搏杀于泥潭里,潜行在黑暗中。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你,我,王天风都逃不脱,是时候轮到你上场了。

 

以梦看着王天风走远了,走进办公室,安静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立仁偷偷擦了眼泪。

“是我害死了楚材。”以梦突然开口。

“你该改口称父亲。”立仁边说边瞟一眼夹在英文间的中文字迹,看到楚材留给以梦的最后的话“在这个时代,做个普通人。”

“没必要这样。”

“这样做阻止了他生前就流传的各种流言蜚语,你也可以顺理成章的出现在葬礼上。他希望你在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了。你像年轻时的叶煦,不然他不会帮你伪造档案,给你全新的身份。他对你有种莫名的信任。他希望你‘在这个时代,做个普通人。’”立仁拿起那本《皆大欢喜》,朝着以梦的方向举高了。

以梦哭了,泪水滴在两行英文间碘酒显影的“普通人”上,晕染到下一行的英文,在那句“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上开出了花朵。“你就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楚材不说,我也不问。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对不起他。”

“你做的够多了,没有哪个女孩子有那样的勇气。”立仁直到现在也无法想象,一个瘦弱的姑娘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把楚材的遗体从浅沟里拉出来,又拖着走了那么远,更无法想象,在荒无人烟的乡间道路上,她一直守着遗体,即使大雨瓢泼,也不曾抛弃。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赶到时,一身泥水的以梦,正在大雨里举着从藕塘摘来的荷叶,遮挡在早已死去的楚材脸上。看似徒劳却情意深重的举动让赶到现场的人无不动容。

以梦想起立仁冒着瓢泼大雨背起楚材,雨线冲淡了他的泪水,雨声掩盖了啜泣。他拒绝将楚材放在便衣士兵乘坐的卡车上,将他安顿在轿车后座。那时的立仁脸上平静如水,紧握着那双早已僵直的手,眼神里闪着悲恸。以梦几次从副驾驶回头看去,总觉得楚材还活着。他只是伏在立仁肩头睡着了。她多希望那不是幻觉。楚材会突然醒来,再次佯装鄙夷地嘲讽她幼稚。

“这是楚材的抚恤金申请表,我已经替你填好了,明天来上班时,副官会告诉你具体事宜。”立仁瞥一眼窗外渐渐放亮的天空,“别哭了,楚小姐,抽时间休息一会,八点钟就要开会了。”

以梦走到门口,手里还拿着那本英文小册子,突然转身问道,“立仁,你觉得,这是他想要的皆大欢喜吗?”

立仁意识到他在以梦口中不再是“杨长官”,绽出温柔的微笑,冲淡了眼角眉梢的悲伤。

注① 此段话改编自《可爱的中国》

——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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