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宁

“主任，主任。”秘书小心翼翼地推了下躺在沙发上打盹的杨立仁。

梦中神秘姑娘的呼唤声变成了现实里秘书的声音。

“这是这批考察对象的档案，楚长官说让您先选。”秘书将几个档案袋放在沙发边的小桌上。

“要你查的事怎么样了？”立仁迷迷糊糊地问道。

“那些学生只知道她叫以梦，其他都不清楚了。他们不是一个学校的。当时受伤入院的人太多，她帮着处理了不少外伤病人，很多学生都说她是医学院的，医学院就那么几所，我们很快就能查到。”

立仁努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面对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那姑娘的冷静和另一个女生的惊恐万状形成了强烈反差。立仁也觉得医学院的推测不无道理。他只恨自己没有王天风的绘画本事，不然绘张肖像去学校里找，一定事半功倍。他感到一阵头痛，轻揉起太阳穴。凌晨才回到家洗漱，之后便赶回办公室的他很难头脑清晰的继续分析下去。他努力睁了睁眼睛，没精打采地舒展了下有些发麻的手臂，正要打开第一份档案。

王天风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恋爱的幸福，朝着正要离去的秘书温柔一笑，随手夺过立仁手里的档案。

立仁立刻抢了回来，“机密，你没权限看。”

“不对吧，咱俩一个密级啊，你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大清早就不着调，是被什么冲晕了头脑吧。”立仁半开玩笑半讥讽地回敬道。今天他就是要任性一回，逆着王天风的意思，凡是他想看的，就是不给看，管你有没有道理。

“聊会吧，一会儿我还要赶回学校去上课。”

“没空，要去见委座。你今天来这里有理由吗？要是被熟人看到，就要疑惑黄庭轩老师为何要来这里。”立仁收起几份档案锁进保险柜。

“梅校长让我来见西侧楼刘秘书长的，他负责审批我们学校经费。”

立仁哦了一声，撂下一句“你该赶回去上课了”，就匆匆逃离了办公室。他太清楚王天风想要聊什么话题，那张写满甜蜜的脸上根本没有秘密。可彼之蜜糖，己之砒霜，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他又能找谁倾诉呢？

“立仁。”楚材在走廊里叫住了落荒而逃的立仁，从他眼角的沮丧里读懂了一切，招手让他随自己进了办公室。

“人选好了吗？”楚材问道。

“能选几个？”

“选几个？就那么几个人，你还想都要啊。我这是顶着行政院的压力才把几个出色的都扣下了。”

“那就随便吧。” 立仁心事重重地敷衍着。

“没仔细看档案吧，里面有个女生可是才貌双全，行政院某些家伙现在正骂我抢了他们的美人呢。”

“这样一说，我倒是要助姑娘逃脱禽兽的魔掌啊。”立仁心头密布阴云，勉强和楚材开起玩笑，嘴角挂着微笑，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楚材走近拍了拍立仁肩膀：“这事不急，这几个人是重点考察对象，离他们毕业还有些日子。你下午可以去学校看看，就当散散心，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对了，那个女生就是王天风他们系的。”

“我刚才见到他了，怎么没听他说起。”

“也是今早刚决定的，他还不知道呢，等他回到学校就会有人通知到他。”楚材拿出一份报告，“看看吧，日本人在学校里也四处活动，到处拉拢收买腐化我们的教师学生和文人，触角都伸到那些艺术团体里了。”

立仁翻了翻，发现末页上签的“黄庭轩”三个字是他熟悉的王天风惯用的字体。“王天风什么意见？抓还是不抓？”

“我们商量过了，先按兵不动，这些可疑的家伙和前天刺死学生的事也有关系，背后有大鱼，闹不好还连着行*政院和外*交部呢。”

“这么复杂，那他要在学校潜伏多久？”

“无限期，直到我们抓到大鱼。” 楚材踱到小桌前倒上一杯清水。他不忍心告诉立仁，调查不仅无限期，而且还扩大到其他几所学校，王天风将去白露的学校讲课。那意味着，两人可以名正言顺的每天见面，也就是说，他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王天风的学校

杨立仁将车停在办公楼一侧的路上，拿起最上面一份档案又放下了，索性把三份都塞回包里。他无心详细阅读了，反正总要见面，直接去办公室见人就得了。

王天风见立仁推门进来，立刻介绍他和以梦。

两人四目相对，下一秒又都默契的移开目光，眼里难掩惊讶。

王天风察觉出端倪，寒暄落座后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两人异口同声地否认。

“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谈吧。” 王天风无心揭穿立仁的谎话，说完便离开办公室。

“这不能怪我。”两人再次异口同声辩解。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紧接着，“你没告诉他吧”的问话和“我没告诉他呀”的回答又一次异口同声了。

“你先说。”立仁无奈地一抬手。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以梦说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立仁意识到，以梦在医院一定已经认出了王天风。

“不信我，你还坐这干嘛？尊敬的梁教授。”以梦傲娇地看着立仁，有那么几秒秒钟，立仁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有力的驳斥。

“你昨天就认出黄老师了，为什么瞒着我。”立仁完全没意识到，他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被哄骗了的小男孩兴师问罪的口吻。

以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万一你妒忌成性，对黄老师不利呢？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可不是你的对手。”

手无缚鸡之力？立仁讪笑着心说：王天风啊，你演技真是不得了呢！“你怎么就肯定我不是文弱小官吏呢？”话已出口，立仁立即后悔了。

“得了吧，梁教授，你手上的老茧，那可是常摸qiang的人。”以梦将“梁教授”三个词念得充满讥诮意味，“怎么，替你的组织来调查我了？”她上下打量着立仁，“你这身长衫配这副眼镜倒是有了那么点教授的气质，还挺唬人。”

“握个手我就暴露了，你不简单啊，说说你自己的情况。”立仁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心里却在叨咕着：小丫头，等你握了王天风的手就知道自己被骗惨了。

“我的档案上不都写着吗？” 熟悉的傲娇表情再次出现在以梦脸上。

“从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立仁脸上陡然严肃了，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凡事总有第一次，习惯就好了。”以梦毫不示弱。

立仁一怔，被这回答弄得哭笑不得。

王天风突然敲了下门进来，“该上课了，先让她回去，不能耽误课程。”

立仁收拾起档案和笔记本，看着以梦颠颠地小跑着离开。

“你的小仙女怎么样了？”立仁摆出礼节性关心的姿态，掩饰着内心的惦念。

“她挺好，明天就出院了。”王天风在办公桌上翻找到教案，随立仁出了门。

立仁站在教室外的梧桐树下抽着烟，望着远处湖水。

波光粼粼的水边，三五成群的年轻面孔洋溢着青春和梦想，爽朗的谈笑声随着初夏的微风飘近他耳畔。

他被这明媚的朝气包围了，思绪像脱缰的小马驹一路驰回往昔。从敞开着的窗户望去，王天风正站在讲台上，以梦就坐在底下记着笔记。

许多年前，也是这间教室，王天风和立华都还只是坐在后排的学生。作为哥哥的他，就是站在今天的位置看着甜蜜的小情侣在一本笔记本上共同写着什么。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愤怒，气妹妹瞒着自己，气王天风也将他蒙在鼓里，在下课后狠狠给了他一拳。

立仁笑了，沉浸在青春回忆里，藏蓝色的长衫衣角在风中摆动。

“老师好。”路过的学生将穿着长衫，佩戴校徽，戴黑框圆眼镜的立仁当做了老师。

他鼻子一酸，微笑着点头回应，心上感慨：多少年了，再没人喊过他老师了。他捻灭了烟，从后门偷偷溜进教室，坐在仅剩的角落里。

课程已经进行了一半。

王天风在讲台上看着他说道，“那位是梅校长派来评估我们这门课的梁教授，大家欢迎。”

学生们随着王天风鼓起掌来，齐刷刷看向角落的立仁。

立仁谦逊地朝着同学们微微一躬身，在大家都回身看向讲台后，狠狠瞪了王天风一眼。

王天风眼里闪着不易察觉的恶作剧胜利的小小喜悦，继续说道，“刚才我们讲到实行阶段的中止与犯罪未遂的区分，这个区分的标准同样也适用于预备阶段的中止和犯罪预备的区分。”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边说边写，“能达目的而不欲——中止，欲达目的而不能——未遂。这就是上次下课前，我提到的弗兰克公式。”

淡粉色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进来，顽皮地扑在立仁的笔记本上。他看着粉嫩花瓣出了神，意识到海棠盛开的日子几近尾声，夏天的脚步接踵而至，新的花朵将接续胜放，就像一批批一代代年轻学子，又坐在他们曾经的座位上开始又一个轮回。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立仁内心感叹起韶华易逝，想起黄埔校园的操场边，落满斑驳树影的颀长身影总是出现在树下，全神贯注在手中的书本上，任微风顽皮地抚起他额前的发丝，眼眸里闪耀着笃定坚毅，像超然物外的修行者，不被尘世的苦乐烦扰。正是这份淡然沉静的神秘感吸引了立仁，让他在不觉间靠近王天风，彼此成为出生入死的兄弟。

“想什么呢？都下课了。”王天风站在发呆的立仁面前，拽了下他袖子，“出去走走吧。”

敞开的大窗外飘来男生们相约去打球的嬉闹对话。

立仁回过神来，随他到外面。

“看你现在的样子，老师是做的有模有样，比我当年都好呢。”立仁打趣地说道，抬脚将球场边滚来的足球踢回了场子。

王天风审视着被校园气氛感染的立仁，“一个人脸上没了阴谋，笑起来还是很可爱的。”

立仁怔住了，很多年前，在充满了革命热情与青春梦想的黄埔，瞿霞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呢，他快要记不起那个曾让他心动不已的姑娘的模样了。

“多来校园走走，少和楚材混在一起。他那个人阴郁得很。”

“以梦我不是什么梁教授。”立仁突然说道，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正在争抢传球的男生们身上。

“你一进门我就发现了。楚材还说给你个惊喜，这回成惊吓了。”

“你是真厉害啊，难怪楚材那么讨厌你，还是要千方百计笼络你，生怕你跑去戴笠那边。”

“是你们俩太明显了，尤其是你，傻子都猜得出来。这不像你啊。”

“她还没把咱俩联系到一起。”立仁显出一个“万幸”的表情。

“你肯定吗？”王天风狐疑地看着他。

立仁本想用以梦担心他去报复王天风来做论据，又一想这不是等于承认自己也喜欢白露吗？于是他只能闭嘴。

“说啊，理由呢？”

“哎呀，你别问了，相信我的判断吧，你还没暴露。”立仁用不耐烦掩饰着心虚，“楚材调查过的人应该没问题，就算她知道你我的关系也不会出事。”

“你可要考虑清楚，楚材那个人，万一以后对那姑娘起了疑心，就会一招：杀人灭口。”

“梁教授，黄老师。”以梦突然走近了。

“梁教授已经同意你参加他的课题组了。我给他介绍了你的情况，可别让我失望啊，以梦同学。”王天风边说边和立仁装模作样地握手作别。

“你说黄老师要是知道你的真面目会怎样？”以梦调皮地问道。

那是你还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立仁心中悻悻地说，脸上也显出一丝同样犯了错，却只有自己被抓的委屈不服。

“黄庭轩老师平时什么样？”立仁问道

“他幽默风趣，学识渊博，为人正直。我们都喜欢他。有一次，几个狗腿子来学校里抓同学，他为了我们和坏人打起来了，还受了伤。我们都很心疼他。”

行啊，还装柔弱，平时戴笠那帮小喽啰五个也打不过你一个吧，真能演，不去和周璇拍电影都可惜了。立仁没好气地腹诽着王天风。

“你知道吗？我们系和其他系很多女生都暗恋他的，你看今天教室里坐的多满啊，好多慕名而来的女生呢。”

立仁心想：我说法政系怎么这么多女生。

“今天他穿了长衫，你没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更是迷死人了。”

“小姑娘，这么公然花痴自己的男老师，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啊？”立仁语气里的妒忌快要藏不住了。他心说，我穿西装也很帅，我还比他年轻呢。

“他笑起来温柔极了，声音也好听，字又写得好看，课更是讲得生动有趣，还有他在医院，对黄淑媛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样的好人去哪儿找啊。哎，女生们要是知道黄老师有心上人了，会哭倒一片的。”以梦羡慕地叹了口气，全然不理会立仁语气里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

你一定不想看他杀人时的样子，更没见过他在舞厅逢场作戏的闷骚劲。立仁在心里翻了十个白眼，反驳了一万遍。

“要不要我替你告诉他啊，还没结婚，你就还有机会呦。”立仁没好气地说。

“算了吧，爱不爱，眼神里都看得出来。我见过黄老师看黄淑媛的眼神，那是一生一世的凝视，黄淑媛也是这么望着黄老师的。”以梦瞥一眼立仁。

“反击得漂亮。”立仁被刺痛了。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晚上带我去那个男生家。”说完，他转身向离开没一句道别，留下以梦一个人。

生气吧，气死你。人家都成双成对了，你还在空幻想。你糊涂，那我帮你快刀斩乱麻好了。以梦心里咒骂着，愤愤地望着立仁离去的背影。